桑景雲站在自家門口,看著僅有一河之隔的老上海貧民窟。
那裡挨挨擠擠,建了不少“滾地龍”。
所謂滾地龍,是用竹子做框架,茅草做屋頂的棚戶。這種棚戶隻有一米多高,人在屋裡根本站不直,隻能打地鋪睡覺。
棚戶的住宿環境非常差,還毫無安全性可言,無法防盜。
不過住棚戶的人,白天要麼做苦力要麼拉黃包車,從清晨乾到天黑,也隻夠混個溫飽,他們沒東西供人盜竊,也沒力氣挑剔生活環境。
這是這個時代的貧民窟,這裡的環境比桑景雲上輩子在視頻裡看到的,欠發達地區的貧民窟更加糟糕。
後世那些貧民窟的房子,好歹有個鐵皮的房頂,河對岸那些棚戶,屋頂都是茅草的。
瞧著這一切,想到自己如今的境況,桑景雲的胸口仿佛墜了一塊巨石。
她的心沉甸甸的,肺也被擠壓著,讓她喘不上氣。
她運氣好,並未穿到貧民窟,但麵臨的情況,同樣糟糕。
這是1916年的上海縣城郊區,而桑景雲,並非土生土長的這個時代的人,她來自21世紀。
她是個九零後,因生在農村,小時候家境不怎麼好,但她父母都是能拚敢乾的,到她上小學時,家裡已不再缺錢。
她父母忙著做生意,沒時間管她,就隻一味給她錢。
等到她上初中時,她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好,又離婚各自組建了新家庭,給她的錢就更多了,對她的學習,卻不管不問。
好在她沒學壞,隻是愛看各種小說漫畫。
小學時,她便看了很多書,等到初中,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看書之餘,開始創作自己的小說。
她寫的第一部小說便有幸出版,之後,她的創作之路,也就持續了下去。
她父母出於對她的愧疚,在她成年時分彆給她買了房,還給了她一筆錢,畢業後,沒有經濟壓力的她,就順理成章,成了一個全職作者。
穿越前,她三十出頭,已經是小有名氣的網絡小說家。
她很滿意自己有錢有閒的生活,不曾想暑假出去旅居避暑,竟遭遇車禍。
再醒來,她就已經成了民國初期一個落魄商人家的小姐。
落魄都不足以形容她家,如今她家家徒四壁,還欠了外債,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她有個賭錢還抽大煙的爹。
桑景雲穿來已有兩天,接收了原主記憶的她,已經弄明白原主和桑家的情況。
桑家祖籍嘉興,原先也算是大戶人家,以從農村收土絲運銷上海為生。
1860年,太平軍打到嘉興,桑家的祖居和絲行被焚燒殆儘,桑家人也死了不少。
那年,桑景雲的祖父桑元善二十四歲,已經娶了表妹為妻,育有一女。
桑元善的父母弟妹,還有年幼的女兒皆在那場禍事裡去世,隻他和妻子逃過一劫,去了上海討生活。
之後兩年,太平軍在上海附近,和清軍,還有盤踞上海的列強幾次交戰,讓周邊百姓苦不堪言,也讓桑元善吃足苦頭。
桑元善二十八歲那年,生活方才有了轉機。
那年太平天國戰敗,桑元善的叔叔派人找到在上海綢緞鋪做工的桑元善,帶著桑元善和其餘桑家人,從桑家祖宅掘出幾缸銀子分了。
分過銀子後,大多數桑家人依舊在嘉興生活,桑元善卻是帶著妻子和銀子,回到上海。
當時租界還不如後來繁榮,倒是上海縣城人聲鼎沸,桑元善在大東門開了個綢緞鋪,生意極好。
可惜他妻子幾次生育,孩子皆未立住,到他四十多歲的時候,他妻子也早早去世。
桑元善孑然一身,很是寂寞,就讓媒人尋了個農家女做繼室。
這農家女,便是桑景雲的奶奶桑錢氏。
桑錢氏是家中長女,父母早逝後,獨自帶大弟妹,蹉跎到二十四歲都未成家,她原想讓弟弟給她養老,但弟媳看不慣她,幾次三番與她起爭執,她便把自己嫁了出去。
桑元善繼娶,專門往低了找,其實是想尋個能乾身體好的妻子照料自己,不曾想,桑錢氏嫁他不過數月,就有了身孕,生下了桑元善的獨子,也就是原主的父親桑學文。
桑元善此時已四十六歲,虛歲都四十八了,到這年紀才得了個孩子,那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他身體一般,時常生病,原以為自己活不到六十,可自打有了孩子,他身體越來越好,七十多歲,都還能打理家中生意。
可惜,被他寶貝著長大的兒子不爭氣。
桑學文被寵溺著長大,為人懶散,遊手好閒,即便桑元善手把手教他,他在生意上也不開竅,已經娶妻生子的他,像孩童一般,就知道整日玩樂。
但桑元善不以為意,他早早在鄉下買了大片田地,即便桑學文做不了生意,靠收租也是能過下去的。
桑元善打理生意之餘,含孫弄怡,直覺人生已經圓滿,又哪會想到,桑家會突然敗落?
時間進入民國,租界越來越興盛,南市縣城日漸蕭條,桑元善的綢緞鋪的生意,越來越差。
就在這時,桑學文被人引著,染上了賭博和大煙。
這都是要錢要命的東西!
即便年邁的桑元善調盈劑虛,勉力支撐,桑家還是敗了個乾淨。
短短數年,桑家綢緞鋪破產,桑元善曾經買入的田地被賣出去,桑家位於縣城的宅子被收走……
他們一家,隻能租了上海南郊,跟貧民窟隔河相望的一處小宅居住。
桑學文還算有點良心,將家業敗光後,便不再賭博。
但他戒不了大煙。
不久前,桑學文犯煙癮,搶走原主母親自幼佩戴的銀鎖片,還動手打阻攔的原主,正巧被桑元善瞧見。
剛過八十大壽,已經年邁的桑元善瞧見這一幕,後悔沒把兒子教養好,一口氣沒上來,就這麼去了。
原主親眼見到祖父被父親氣死,受了驚,又覺得若不是她跟父親起衝突,祖父不一定會死,後悔之下,就病倒了。
原主跟祖父關係極好,她拖著病體參加祖父葬禮,日夜哭泣,終於,在祖父喪禮過後,一場高燒,燒死了她。
隨後,桑景雲在這具身體裡醒來。
桑景雲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
今後,她便要在這個時代,生活下去。
回過頭,桑景雲去看桑家租住的小宅。
這宅子比河對岸的那些棚戶,好了太多。
兩米多高的圍牆圍了大概一百二十平方的一塊地,圍牆裡,南邊是一個約莫五十平方的院子,北麵則蓋了兩間朝南的大屋,每間屋子的上方,還都有一個閣樓。
那兩間大屋,一間用作待客吃飯用,另一間被分隔成兩間,分彆給桑學文夫婦和桑錢氏住,至於包括桑景雲在內的幾個孩子,則住在閣樓上。
今日,恰好是桑元善頭七。
桑家如今,還有七口人。
年紀最大的,是桑景雲的祖母桑錢氏,桑錢氏今年五十九歲,是個健碩的老太太。
桑學文今年三十四歲,是個煙容滿麵,形銷骨立的中年男人。
桑學文的妻子陸盈今年三十三歲,是個身材嬌小,相貌清秀的小腳女人。
兩人育有兩子兩女,桑景雲是長女,今年十六歲,下麵還有十三歲的二弟桑景英,十歲的三弟桑景雄,和五歲的妹妹桑景麗。
桑景雲慢慢往回走,走進待客吃飯用的堂屋,一眼就瞧見裡麵朝南,擺著一張瘸了一條腿,用瓦片墊起桌角的老紅木的桌子,上麵供了桑元善的遺照,和一碗白米飯。
這個時代,有錢人的葬禮極為隆重。
原主兒時,桑元善曾帶著原主去參加他好友的喪禮,人家用白綢裝扮了好幾道靈門,白日裡請孤兒院組的樂隊不停奏樂,晚上請越劇班子唱戲,要熱熱鬨鬨一直到頭七。
彼時桑家還未敗落,桑元善指著那喪禮,對原主道:“阿雲,等將來我過世,也要這麼辦。”
桑元善很重視自己的喪禮,他提前拍了遺照,還早早用上好的木材給自己打了一口棺材,上頭光黃銅就用了二十斤。
可惜,為了幫桑學文還債,這口棺材被桑元善典當出去。
七天前桑元善去世,隻一副薄棺,草草下葬,要不是桑元善生意場上的朋友幫忙,桑元善怕是連個墓地都沒有。
桑錢氏從外頭進來,一眼就瞧見孫女呆呆看著桑元善的遺照。
“阿雲,你身體還沒好,去屋裡坐著吧。”桑錢氏的聲音響起。
桑錢氏年紀不小,她長相普通,但身體極為健碩,論力氣,比桑學文這個整日抽大煙的男人還大,自從搬來這裡,家裡家外的體力活,都是她在做。
“奶奶,我這就進屋。”桑景雲用方言回複,往屋裡走。
堂屋裡,她娘陸盈拿著一個針線笸籮,正在做針線,她妹妹桑景麗陪在旁邊,正擺弄一塊碎布頭。
桑景雲在牆角的竹椅上坐下,一陣氣虛。
她這身體的原主打小體弱,前幾天又大病一場,以至於她剛穿來的時候,起不了床,今天好不容易起來,也三步一喘。
這身體,須得好好養養才行。
桑景雲這般想著,突然瞧見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帶著兩個小廝從外麵進來。
這人進門後,先是看了看院子,又用腳踢了踢院牆。
他的皮鞋從用土夯出來的院牆上刮下一層泥,他抬腳把那泥往身後小廝的褲腿上抹,嘴裡滿是嫌棄:“桑少這輩子,怕是從未住過這樣的院子吧?可真是受了大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