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褚人與謝韶分毫也不肯退讓。
那兩個黑著臉的人燕頷虎須,牛高馬大,仗刀的手臂如鐵澆鑄,半點兒也撼動不得。
此刻,他們的主君看起來雲淡風輕,不動聲色,睥睨著麵前四尺的小兒王,一身的常服亦是衣冠甚偉,唐哉皇哉。
然行伍出身的人必定也深知他們主君的所思與所想,因此殺氣騰騰,推鋒爭死。
在惠王與百官麵前,也絲毫不怵。
不必後頭那披堅執銳的將士出手,階上主從都知道伏丞相及宮人也不過都是鼓吻奮爪,虛張聲勢罷了。
有官員慌忙來勸,“丞相冷靜!丞相冷靜啊!萬萬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
又有人上前附和著,勸說著,“伏丞相,大將軍,有話好好說,千萬不要傷了和氣啊!”
烏泱泱的百官生怕這階前濺血,一下都亂了陣腳,一個個都駭得微變了臉色,往前擠來,“是啊,伏丞相,藺內官,快收了刀,快收了刀吧!”
而兩旁的人依舊是橫眉立目,擦拳磨掌。
倒是小惠王好脾氣極了,“哎呀,國丈,寡人的好國丈呀!這是乾嘛呀?哎呀呀,不進大明台便不進,有什麼的呀?不在此處,便去旁處,趙王宮這麼大個宮城,還沒有咱們宴飲的地兒?”
說著便上前摁下了伏丞相手中的刀,“快快快,快快快,放下放下,都是自家人,自家人嘛”
一旁百官應聲附和著,“是啊,王父威名震懾四海,凡事必有安排,萬萬不要操之過急啊”
小惠王摁完了伏丞相手中的刀,扭頭又低聲衝拔刀的宮人輕斥,“還不退下,沒長眼珠子的東西!怎敢在仲父麵前動刀槍!仲父為寡人衝鋒陷陣,勞苦功高啊!”
說著話,轉頭又仰著腦袋伸手指著那巍巍泱泱的宮城,老氣橫秋地感慨了一聲,“你們瞧,趙國這一大片疆土,可都是仲父為寡人打下來的啊!”
百官連連附和,“是啊,是啊,王父勞苦功高,是魏國的大功臣啊!”
伏丞相一旁低聲道了一句,“功高蓋主,可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周褚人聞言便朝他瞪來一眼,“丞相當心,閃了舌頭。”
那伏丞相仗著自己位高權重,自己女兒又在宮中做了王後,底氣十足,腰杆也直挺挺地往後仰,此刻胡須翹得老高,不屑地向周褚人發起了靈魂的拷問,“閃了舌頭,又能怎麼滴?”
武將說話耿直,“閃了舌頭事小,丟了命,事兒可就大了!”
這話一出口,伏丞相頓時拉長了臉,臉一拉長,又要朝著周褚人衝上去打。
周褚人是一天不打仗就手癢癢的人,他豈把一個四十來歲的糟老頭子放在眼裡,這便把胸膛往前挺去,偏看那姓伏的敢不敢動一下手。
但凡動手,惠王這一邊必要大大地出醜。
小惠王趕忙勸誡,好聲好氣地勸誡,便是在這十四歲的孩童臉上,竟也看出了幾分老氣橫秋的模樣。
“周將軍周將軍,莫衝動莫衝動,你與丞相都是寡人的左膀右臂,都是寡人的重臣啊!以後不打仗了,同朝為官,還要好好相處才是呢!國丈,你說是不是啊?”
周褚人冷哼一聲,伏丞相亦是悶哼了一聲,隻道,“是。”
小惠王轉過頭來又勸,十二冠毓珠來回地晃蕩,“仲父啊,寡人的好仲父,寡人肚皮都餓扁了,仲父還是快些命人端來酒菜吧”
罷了,這一回合的衝突總也算告一段落了。
階上晉君這才點了頭。
晉君一點頭,謝允便朝著侍立一旁的人揮手示意。
很快,便有二十來個將士端著食案上前,就在這丹墀之上,金鼓之中,把食案整整齊齊地擺成了兩列。
阿磐和幾個孩子就在殿內窗邊,因此能把什麼都看個清楚。
眾人都翹首以盼,紛紛向前觀望。
有人低聲嘀咕,“就就在這兒吃嗎?”
有人竊竊私語,“是啊這這兒風吹日曬的好歹也去個去個殿裡啊”
有人搖頭歎息,“罷了罷了,能坐下來歇歇腿兒就不錯了,總比這擦槍走火的好”
有人聞言十分認同,“是啊是啊老朽這把年紀可受不得一點兒驚嚇了”
謝允引道,“請主君落座吧。”
落座,落的又是什麼座。
金鼓正中麵北朝南的是主座,主座隻有一個,到底是晉君坐,還是魏王坐?
君王麵南接見群臣,聽取天下政務,是在《周易》中便有了,因此後人才有了“南麵稱尊”的說法。
這魏國的君臣,又豈有不知道的道理。
謝允這便引著晉君往金鼓正中走,小惠王緊跟其後,邁著大步,疾走追不上,便要一溜小跑地去追,“哎,仲父,等等寡人!”
這是初來趙宮,誰不想坐在那麵南的主位上。
誰坐在了那裡,誰就是這趙宮,乃至這魏趙兩國的主人了。
小惠王拚了命也要奪下主位,因此跑得賊快,追上了謝玄,便又衝著主座奔去。
那精心準備的新赤舄眼看著就要觸到主案,半張身子一閃,片刻就能一步登上主座。
卻見晉君步子一頓。
步子一頓,如風裡的玉樹,雪裡的青鬆。
頓住了,那挺直的脊背便再沒有一絲的晃動。
謝韶的拇指已經壓住了鋒刃,待那小惠王一屁股坐上去,他必定要拔出腰間的大刀。
這刀也許不敢當眾刺向小惠王,卻必敢迫使小惠王從那主座上退下來,推到下麵,退得遠一點兒,退到原本最該屬於他自己的位置上去。
眾人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裡,這一日也許非得在這台前濺血不可。
聽得晉君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阿罌,你確定要坐在那裡嗎?”
晉君聲腔一向低沉,你從中甚至聽不出有什麼冷意來。
他隻是如慈父一般問了一句話,問一個小輩。
然隻是這一句話,便叫小惠王立時就刹住了腳。
那就要撲向主座的半張身子就似被什麼神仙法術定住了一般,一下子就定住,定在了那裡。
這一句話落下之後,謝韶的刀已“刺啦——”一聲緩緩拔了出來。
這聲音不快,可在這青天白日之下依舊叫人頭皮發麻,平白就生出一身的雞皮疙瘩來。
小惠王兀然就轉過了身來,轉過身時笑眯眯地與晉君說話,“有仲父在,寡人自然是要先請仲父來坐啦!”
謝韶便問,“那敢問大王,為何疾奔上前?”
小惠王那寬大的袍袖一揮,就用那袍袖在主座上一掃,又一掃,掃來掃去,接連掃了好幾下,笑嘻嘻道,“寡人為仲父清掃軟榻,還要向你稟報?”
既要為仲父清掃軟榻,不論真假,那也是有十分的孝心。
旁人都說不得什麼。
小惠王掃完,便立在一旁伸手請晉君落座,“仲父是魏國的大功臣,此座自然是由功臣來坐!”
你瞧,說到底,還是君臣有彆。
君是君,臣就是臣。
小惠王心裡明白著呢。
難怪,早在懷王三年王父詐死那一回的平明,便在小惠王的臉上隱約可見君王之相了。
扮豬吃虎,小惠王必是各種的好手。
晉君一落座,眾人這便也跟著入了席。
一切與軍中無異。
謝玄端坐金鼓正中,小惠王與伏丞相皆坐於下手,百官暗暗窺視,那掌管宗廟禮儀的奉常就在一旁,然支支吾吾的不敢出聲提醒一句。
不敢多嘴一句到底誰才該坐北朝南,是今日宴席真正的主人。
眼見著又有幾十人各自端著酒菜來。
不管怎樣,有吃有喝的,眾人總算鬆開了幾分。
有人一展笑顏,“哎呀,也餓了,總算能吃上口飽飯啦!”
有人也跟著笑,“是啊!咱們也嘗一嘗這趙王宮的禦菜,飲一樽趙王宮的美酒啊!”
可又有人抻著頭瞧,愕然問道,“這端上來的是是什麼東西?”
另有人也驚訝地變了顏色,“啊!這是這”
是啊,這酒菜毫無誘人之處,連丁點兒的色澤也無。
那是軍中最粗糙的稀粥和粟米餅,至多不過還有一塊風乾的牛肉。
也不知放了有多久,看起來黑黑的,硬硬的,乾巴巴的像一大塊石頭。
小惠王與伏丞相麵麵相覷,眾臣內官亦是麵麵相覷。
伏丞相冷臉拍了食案問,“王父這是什麼意思?!”
謝玄笑,“丞相在大梁養尊處優,還不曾吃過軍中的苦吧?”
周褚人也跟著冷笑,“哼,軍中就這條件,愛吃不吃!本將軍和弟兄們在前線拚命的時候,可不曾吃過大梁的酒肉佳肴!大梁好啊,屁事兒不用乾,就養出這一群群的肥頭大耳來!”
周褚人說的是真,席上眾人不敢反駁。
還是小惠王適時轉移了話題,環顧左右,笑道,“哎?怎麼不見仲父的兩位小公子,寡人的兩個小兄弟?寡人還聽說仲父三月就新添了一位女公子,寡人聞知十分高興!若不是還在打仗,寡人早就想來啦!”
座上晉君波瀾不驚,不痛不癢地道了一句,“阿罌消息,真是靈通。”
小惠王嘻嘻笑道,“因為寡人敬愛仲父嘛!寡人日夜憂心仲父,生怕仲父過度操勞,累壞了身子寡人豈能不憂心啊!”
說著話,仰起頭來好好打量著那八尺餘的人,驚訝叫道,“啊呀!仲父的頭發怎麼全都白了呀!”
言罷又重重地歎,回頭與百官說道,“仲父老啦!頭發竟白成這樣!”
其他人還不敢說話,唯伏丞相敢附和一句,“是啊,大王也長大了,總是到王父歸政的時候了。”
小惠王頗為讚同,點點頭便接過話茬來,“哎呀,寡人說話不中聽的話,仲父可不要不怪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