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記得懷王五年的那個暮春,也一樣是在晉陽。
就在晉陽的巷道深處,因了她直接動手,妄圖一把撕開蕭延年的人皮麵具,被蕭延年輕易反製。
那一日晉陽的深巷寂無人聲,蕭延年手中的利刃險些把她捅死。
阿磐不願把自己置於險境之中,被人挾持,更不願因了自己的輕舉妄動而使謝玄犯難。
座上的人已經十分不易,她怎麼忍心再叫他為難一點兒,怎忍心使他再平添一絲的華發啊。
因此她借了為趙王淨臉之名,放鬆了趙王的警惕。
趁著趙王闔目的空當,手已探上趙王耳後,指腹輕觸,去探查那麵具結合最隱蔽的地方。
能走進王宮,走進大明台,能走上權力之巔,能登高攀遠走到這一步的人,沒有一人是簡單的。
因此她的手甫一摸上去,那趙王驀地睜眸,朝她睨來。
其眼鋒凜冽,凜冽如十二月塞北的疾風。
他豈是適才那個摧眉折腰唯唯諾諾的階下囚,這才是這張皮下原本最該有的麵目。
一個野心勃勃,警覺敏銳的人。
若不是這樣的人,就不會走進大明台。
五年冬在太行山麓中被三箭穿透的人,到底是中山君,還是真正的趙敘呢?
到底是中山君被趙敘算計,還是趙敘被中山君算計。
竟已經撲朔迷離,怎麼都看不清楚了。
那階下趙王於這睜眸的同時,一隻手已電石火光般地抬了起來,抬起來就要去鉗住她的手腕。
可還來不及去鉗,立時就被一旁的司馬敦給截在了半道。
司馬敦先一步扼住了趙王,扼得那趙王猛得一掙。
大殿的主人身子向前傾著,眸光冷峭,聲腔沉沉,冷比冰霜,“趙敘,你乾什麼。”
階下的趙王臂間一鬆,目光很快便緩了下去,“晉君勿怪,一個為君者的防備罷了。”
繼而幽幽然歎了一聲,悵悵然說道,“敘,寄人籬下二十餘年,哪一日不是提心吊膽,何曾睡過一個安穩覺啊。似這夜的戒備,亦是時時常有。”
他說的大抵是真的。
說得在理,也沒什麼不對勁的。
因此,大殿的主人隻是麵色冷著,目光沉著,卻由著阿磐,不再過問。
有司馬敦鉗著,阿磐兀自探去。
沾了水的指腹是涼的。
因而這涼意便使得那被鉗住的趙王微微僵著,凜著。
可她仔細去探,自耳後至脖頸,連一點兒人皮麵具的縫隙也沒有。
因而,也就連一點兒的疑慮都無法再有。
那是一張完整的,不曾有縫隙的,是生來就有的臉。
阿磐還在暗自思忖,卻聽那趙王問道,“夫人摸夠了嗎?”
阿磐回過神來,緩緩垂下了手去。
這是趙敘。
不是旁人。
到底是她多慮了。
大殿主人的臉色愈發難看,有人提醒起階下的囚徒,“趙王慎言,小心丟了性命。”
那階下的囚徒笑了一聲,“自然。”
旋即直起身子,朝著大殿主人拱手抱拳,“夜深,敘,就不叨擾晉君與夫人了,這便告辭了。”
言罷微微一拜,轉身往後走去。
那身形仍舊有著趙氏家族的特征,沾著些胡人血統的,總是有些許與中原大地不同的地方。
那些不同也許很難一五一十地講出來,卻能一眼就辨個分明。
臨出殿門,謝韶壓聲警告,“淨麵的事,若敢與人多說一句,休管是誰,君父必定”
君父必將趙氏斬儘殺絕。
依謝韶的脾性,必定要說這一句話。
然這樣的話,到底有損晉君的名聲。
阿磐溫聲笑道,“趙王愛惜自己的祖宗與子民,自然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休想被他抓住一點兒機會,抓到一點兒把柄。
那階下的囚徒孤形吊影,煢煢獨立,臉色雖難看,卻依舊是低眉順眼的,“夫人說的是,敘感恩戴德,一個字兒也不會多說。”
言罷,意味深長地瞟了她一眼。
瞟完這一眼,很快也就移開了目光。
這一夜的審判與清算這才算是有了個結果。
腳步聲一起,那趙國落敗的君王到底是走了。
由著謝韶與司馬敦二人一旁押解,雖不曾鐐銬加身,但到底不得自由。
殿門吱呀一聲被廊下守著的將軍推開,
一行三人出了大明台正殿,在那一排排高大莊嚴的殿門處映出了幢幢的人影來。
到底是孤寂又落寞的。
隱隱聽見崔老先生在殿外低聲提醒了一句,“竊國者當誅。晉君大量,給了你生路,從此以後,要好自為之,莫要在塞北興風作浪。”
老者在廊下立了這許久,大抵就是為了要來告誡上這麼一句。
他為晉國操勞多年,無一時無一刻不在憂心。
趙敘不語,殿外人影斑駁,也就被押著走了。
人一走,這大殿總算清淨了下來。
這一夜月白風清,把王宮滿開的芸薹吹得微微輕晃,也把那清幽的花香吹進了這大殿裡來。
魚紋盆被端走了,漏出來的水被擦乾淨了,大明台的正殿又恢複了初初來時的模樣。
阿磐朝著謝玄走去,柔軟的曳地長袍在這白玉磚上拖著,拖出沙沙的輕響。
跪坐那人一旁,輕拂著那人在燭光下閃著溫潤光澤的華發,慢聲細語地說話,“適才為趙王淨麵,你可怪我自作主張?”
那人沒有遮掩心中所思,竟直截了當地承認了,“是。”
承認也好,天長日久待在一處,把話都悶在心裡可不成的。
就是因了總把話悶在心裡,這才使他年紀輕輕不到三十,就生出了一頭華發來。
每填上一根華發,都是在她心口上劃下一刀啊。
阿磐握住那人的手,那人的手兀自冰涼,五月的好天氣並未能使他雙手溫熱。
這一夜處置趙人,憶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陳年舊事,到底使他氣了一場。
阿磐軟語溫言地與他說話,“我心中有疑慮,想要試試趙王的真假,因此要與你解釋,請你聽一聽。”
那人不語,等她開口。
阿磐宛然,“趙王適才看我,我也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他有些說不清楚的地方。我與趙王素未謀麵,可他看我時卻眼裡含淚。”
見那人正垂眸望她,一字一句認真聽著,阿磐與他娓娓道來。
“去歲九月我和嬤嬤帶著阿硯和阿密去大營尋你,因宮裡的人追殺,在大梁巷口上錯了馬車。馬車上的人是中山君,他戴著人皮麵具,喬裝打扮,佯作是你。”
她沒有什麼好欺瞞的,也不與謝玄說一句假話,“千機門人皮麵具十分逼真,竟把我們全都騙了過去,你是知道的。因此,適才我疑心那就是中山君,這才想要去試一試。”
那人沉吟片刻,到底為自己辯了一句,“我不是怪你自作主張,是怪你”
阿磐柔聲問他,“怪我什麼?”
那人薄唇張開,張開複又闔上,一個總是話少的人,一時半刻的,大抵很難直抒胸臆。
這怎麼行呢?
阿磐便引他說話,“怪我為趙王淨麵。”
那人如遠山的長眉常常蹙著,蹙得舒展不開。
她便伸手去為那人舒展,把那人眉心的褶皺舒展開來。
適才在趙人麵前占儘上風,一舒自己心中多年憤恨,可此時卻仍舊不快。
才舒展開的眉頭又蹙了起來,蹙得緊緊的。
他說,“是,謝韶與司馬,誰不能試?何必你去動手,碰那肮臟的佞賊。”
阿磐笑,輕撫那人的華發,“不是千機門的人,輕易是找不到人皮麵具的破綻的。若強行去試,還不知要生出什麼事來。”
那人便問,“可試出了什麼?”
阿磐搖頭,“是趙敘,他沒有麵具。”
可既不是蕭延年,為何又以那樣的神色來看她呢?
這背後到底是什麼樣的淵源,阿磐一時還想不明白。
隻見那人兀自點頭,“阿磐,再不必疑心,他必死無疑。”
竟必死無疑嗎?
阿磐抬眉望謝玄,見謝玄道,“我射中了他的心口肺腑,他活不下來。”
若果真如此,那便絕然也沒有能活下來的機會。
阿磐望著謝玄,心中唯有心疼,“鳳玄,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此刻,那人已然平和下來,“你說,我都會應你。”
阿磐笑吟吟的,“不問我什麼,便都應我?”
那人連猶豫片刻都沒有,便就應了,他說,“是。”
她知道為什麼,可仍舊要問。
她要引導謝玄說出自己心中所思,所想。
因此她輕言軟語地問,“為什麼?”
她循循善誘,那人也果真開了口,“因了,你是我心裡最重要的人,一個永遠也不能失去的人。”
阿磐心頭一股熱流湧過,旋即這熱流湧至鼻尖,令她鼻尖驀然一酸,酸得不像樣子,酸得要湧出眼淚來。
這是人世間最至真至誠的情話啊。
這樣的情話,極少自他的口中說出來,因而也就愈發的寶貴。
阿磐道,“我沒有什麼旁的可求的,隻想要你應了我,不管有什麼事,不管你心裡有什麼想不明白,都請你告訴我,都請你什麼也不要隱瞞,不要把什麼都悶在心裡。”
她想起去歲冬在太行苦行的日子,眼淚忍不住在眸中打轉兒。
那時候她把謝玄當成了易容了的蕭延年,因此不理會他,要刺殺他,要一次次拋開他,丟棄他。
可他那時候又做錯過什麼呢?
他沒有錯。
那人輕哼了一聲,幾不可察,但到底算是應了吧。
阿磐跪直了身子,把那跪坐時候仍舊身形高大的人攬在懷裡,也把那一頭的華發攬在懷裡,溫聲地勸慰他,“趕了一天的路,定累壞了,夜深了,去睡一會兒吧。”
那人闔著眸子卻歎,“有些睡不著。”
心事多了,煩憂多了,自然也就睡不著了。
何況重回故土,隔了二十多年再入晉宮。
什麼都得慢慢來,也什麼都會好的。
阿磐引謝玄起身,也引謝玄一步步穿過正殿,撥開珠簾,牽著那人的手上了這大明台內殿的軟榻。
侍奉那人寬衣解帶,由著那人如尋常一樣偎著,靠著,“我守著你,好好睡一覺。太後和惠王,大約就要來了。”
早就聽聞他們帶著文武百官一同,前腳是小惠王來,隔著半日的腳程,後頭是西太後和惠王的嬪妃們。
探馬來稟的時候,還說趙國的兩位公主也一同跟來了。
這也是必然的事。
因了在大梁還沒有什麼真正的名分,不是東壁姬妾,亦不是惠王宮妃,去旁處沒有什麼理所應當的由頭,但回趙國卻就不一樣了。
回趙國是回母國,進晉陽算是回娘家,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理由了。
這麼一大群人一來,前前後後的,男男女女的,爭權奪利的,勾心鬥角的,那必是一場又一場的硬仗。
那人應了一聲,在她溫熱的懷裡就要闔眸去睡。
長夜寂寂,有人把外殿的連枝燭台吹滅了個七七八八,殿內昏黃,正好安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聲進了殿,就在竹簾外稟道,“主君,惠王的車馬就要到城外驛站了,約莫明日午時就能進城。”
你瞧,小惠王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