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王青蓋車,那人牽她的手登上九丈高階。
高階之上,可見雕闌玉砌,丹墀闊長。
那矗立於正中的殿宇雄渾巍峨,其中懸了一塊碩大的匾額,是小篆書就的三個字。
大明台。
阿磐心神一晃,想起東壁來。
牽她手的人步子一頓,亦與她一樣地仰起頭來看匾額。
聽他幽幽一歎,輕聲問了起來,“你知道,這是誰取的名字?”
阿磐心中猜到了,仍舊溫婉問他,“是誰呢?”
那人憮然,卻依舊心酸一笑,“是父君。”
“這是父君與母後生活的地方。這裡從前叫什麼,我已經有些記不清了。但記得父君曾命人取下匾額,親手寫下了‘大明台’三字。”
“他期盼著有一日晉國日月昭昭,能有個朗朗乾坤,但他至死也終究沒有。”
那人說著話,兀然一歎。
唉,這歎聲十分壓抑,壓抑得她心頭鼻尖俱是一酸,壓抑得險些使她流出眼淚來。
那人素來話少,何時一口氣說過這麼多呢?
他深埋心中許多年的話,如今就在舊時故地前與她儘數吐露了出來。
那雙如遠岱的長眉不得舒展,他歎,“我,親眼看著父君的血,濺在了大殿之上,也濺上了這塊牌匾。”
是啊,這故地沾著血,沾著的都是他至親的血,他豈不悲哉,豈不痛哉!
因而這歎聲也就分外的悲慟。
阿磐唯有握緊謝玄的手,輕聲勸慰他,“可你回來了。”
他回來了,一切也就不一樣了。
也正是握緊了謝玄的手,才發現那人正幾不可察地微微發抖。
他正刻意地壓製自己的心緒,不使自己在先生與將軍們麵前失聲痛哭,甚至不願在外人麵前掉下一滴眼淚。
她的聲音不高,但堅定有力,她的堅定一向能使人心安穩下來。
她說,“你回來了,這天下終將日月昭昭,也終將會有朗朗乾坤。”
大明昭昭。
昭昭,若日月之明。
離離,如星辰之行。
那人兀自點頭。
有老者問,“公子們看,那上頭寫的什麼字?”
謝硯大聲道,“大!明!台!”
謝密不甘落後,也爭前恐後地叫,“大!明!台!”
老者便笑,自顧自地說著話,“大王啊,我們回來了。”
笑著笑著,便笑出了淚來。
謝硯問,“阿翁怎麼哭了?”
老者的胡須迎風微微顫抖著,那蒼老的聲音一歎,“阿翁歡喜啊!那一年,喬裝打扮夜半倉皇出逃,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如今正大光明地回來了”
稚子們不懂,因此隻有說,“阿翁不哭,阿翁老了,老了還哭?”
他們小小的腦袋裡必定以為,老了怎麼還哭呢?連他們的父親都不願在外人前掉眼淚呢。
趙媼輕聲拍了一下倆小孩兒,“公子皮,哪兒能這麼說老先生呢!”
謝硯癟著嘴,“小孩兒才哭。”
謝密便梗著頭去瞪趙媼,“又打人!”
趙媼壓聲辯白道,“這叫‘打人’?”
老者哽咽,“不哭,阿翁不哭,阿翁是高興呢!”
是啊,是高興,是百感交集。
天光將暝,這舊時的王宮落日熔金,暮雲四合,愈發顯得莊嚴肅穆,叫人不敢褻瀆。
這一日就在大明台安頓下來,那人怕她勞累,命人伺候蘭湯沐浴,沐浴後又進了熱乎的粥菜,魚蟹和蛋羹,便送她進內殿,早早地睡下了。
那人就在榻旁溫聲哄她,“睡吧,天明了,帶你好好看一看大明台。”
從上黨至晉陽,這一路車馬勞頓,到底是疲乏了。
她偎在那人懷裡,臥在這厚厚的茵褥上,很快也就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到了什麼時候,隱隱約約聽見外殿有人低聲說話。
她睡時警醒的習慣還是沒能改過來,因而一聽見有人說話,立時也就醒了。
先是聽見一句低沉的聲音,似是怕驚擾夢中人,因而聲音不高。
“隻聽說南國有芸薹,這晉北之地,竟也有麼?”
謝允亦是低聲道,“末將問過,是……是……”
那人問,“是什麼?”
隔著竹簾,隱約見謝允拱手俯身,“是……先前的‘趙敘’種下的。”
阿磐醒來,醒了許久。
那人默然,也默然許久。
溫黃的燭光下,能看見那人垂眸輕酌著晉地的酒。
他必也想起了從前的“趙敘”吧?
想起了那些橫亙於中山與晉魏的糾葛,想起了過去那些斬不斷的恩怨與是非顛倒。
那人在外殿想,她也在內殿想。
然而那些國恨與家仇到底都隨著那一人的離去而煙消雲散了。
不久又聽謝允試探問道,“主君,可要合宮鏟了?宮裡人多,一刻鐘就能鏟個乾淨。”
阿磐沒有出聲,佯作沉睡,也沒有出一點兒動靜。
鏟與不鏟,全憑謝玄。
她不會過問一句。
卻聽主座上的人道,“罷了。”
他還說,“留著吧。”
謝允訝然抬頭,他這數年全都在謝玄身邊,事關他們三人的一切,謝允也沒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謝允從前都是主君說什麼,便去做什麼,極少有過異議。可這一回,他聞言錯愕,未加思索,竟錯愕地反問了一句,“留著?”
那人放下角觴,“我看阿密喜歡,那孩子少有什麼喜歡的東西。”
阿磐暗暗一歎,心中是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他是個大度的人。
他是放下了。
也許也像白日問她的一樣,“旁人的孩子,果真能當成自己的麼?”
他未必知道謝密是不是他的孩子,可他大約也願意像她一樣,也想要好好地待這個孩子了。
這不算壞事啊。
教好謝密,也把守好謝玄的江山,她信自己將來會做到。
謝允低聲應是,這便垂頭抱拳退下了,“屬下明白了。”
謝允一走,外殿便靜了下來。
原以為他總要進殿歇息了,可那主座上的人依舊端坐那裡,許久也不曾挪開。
約莫半炷香的工夫過去了,這便聽見外頭響起了數人的腳步聲。
謝韶的聲音於殿外響起,“主君要的人,帶過來了。”
是。
入晉陽王宮的這一夜,有人秘密押著趙敘進了大明台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