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進魏宮赴宴,是在入東壁的第六日。
昨夜湯泉水暖,一宿風流,醒來已是辰時。
那人興致極好,竟要為她畫眉。
他既能作一手好畫,畫眉自然手到擒來,不算什麼難事。
青雀頭黛在那人修長如玉的手中細細畫著,那如鬆針一樣濃密的長睫她能看得清清楚楚,衣袍半敞,如醉玉頹山,這世間的好顏色,她是怎麼都看不夠的。
那人笑,清冽的雪鬆香盈在鼻尖,“今日會有宮宴,我與你同去。”
阿磐好奇問道,“宮裡沒有來人,夫君怎麼知道?”
那人仍笑,“宮裡的事,知道有什麼難。”
哦,也是。
先前小惠王幽居宮中的事,他遠在晉陽不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嗎?
似他這般身居高位,監視魏宮的眼線斷然也不會少了。
果然,很快便聽謝允來稟,“主君,西宮的萬內官來了。”
這是又一次聽說“西宮”二字了。
提起西宮,就想到西宮裡頭有一位太後娘娘。
那人聞言笑了一聲,持黛汁在她額間落筆,“叫他上樓說話。”
謝允應了一聲,很快聽見那萬內官邁上樓來。
將軍行走大多落腳有力,戰靴能把樓梯踩得咚咚作響,而宮人走路向來垂手躬身,步子邁得又輕又細碎。
那萬內官到了木紗門外便拱袖回話,“老奴給王父和夫人請安了。”
頓了一頓,沒有聽見裡頭的人開口,便又自顧自說了下去,“太後娘娘早聽說王父又喜得一子,十分歡喜,因此請王父攜夫人和公子們一同進宮宴飲。”
“啊,先前娘娘體惜夫人和公子遠途奔波,必定十分勞苦,又怕夫人水土不服,吃不慣大梁的酒菜,因而特意等夫人和公子休整好了,才差遣老奴來請還請王父和夫人萬萬要賞臉啊!”
那人道,“知道了。”
王父既說知道,內官也就該走了。
司馬敦還不熟悉如何與宮裡的人打交道,但謝允跟著謝玄出來多年,行事早就十分老練了,因而這邊作勢要請萬內官下樓去。
然那姓萬的內官就在木紗門外踟躕了好一會兒,又道,“老奴還有一事”
那人在她額上細細描繪,並不理會外頭的人。
見無人攔他,那姓萬的內官便趕緊彎腰稟了,“娘娘久居深宮,最喜熱鬨,王父是知道的。娘娘聽說與夫人一同來的還有兩位趙國公主,故,想好好熱鬨熱鬨,也請趙國公主和雲姑娘同去,不知王父的意思”
那為她畫妝的人神色尋常,想必早把今日要進宮赴宴的人選探了個清楚。因而隻是淺應了一聲,“知道了。”
阿磐心中一動,難怪適才謝玄要說“我與你同去”。想必今日宮宴十分熱鬨。
姓萬的宮人高興應道,“多謝王父,那老奴這就回宮複命了。”
細細碎碎的腳步很快就下了木樓梯,而謝玄已為她畫好了眉心的紅妝。
阿磐問那人,“夫君畫的是什麼?”
那人卻不許她瞧一眼銅鏡。
罷了,不看就不看,她總會知道。
黛汁擱下,婢子進門奉上了今日赴宴的華袍與金釵。
華袍與謝玄一樣,通身是莊重典雅的緋色,唯寬大的領口與袍袖繡著玄色的金鳳紋,如鳳玄本人一般,穩重又不失張揚。
不必婢子前來侍奉,那人竟親手為她換裝。
親手更華袍,親手挽發髻,又牽著她的手一同往樓下走去。
王青蓋車就在大明台外候著,公主,將軍,寺人,婢子,見者無不露出驚歎的神色。
阿磐還在想,她額上畫的到底是什麼呢?
因了不曾照過銅鏡,也並不知道如今自己通身到底是什麼形貌。
但既是謝玄親手打造,那必是他心裡關於東壁夫人最好的模樣吧?
登車前瞧見雲薑抱著謝密疾疾趕來,甫一見她,絲履一緩,朱釵耳墜驀地一晃,人就在原地停了下來。
眉心下意識地蹙著,一雙杏眸瞧著,盯著,睨著,好一會兒都沒有動彈。
你瞧雲薑亦是一身華服,滿頭的釵飾,胭脂水粉好生地抹著,可見為了今日進宮,用足了心思。
真怕她在宴上,再鬨出一場大的。
兀自望著雲薑,聽見車裡的人問,“在看什麼?”
阿磐轉身進了王青蓋車,端然坐穩了,隻溫靜道了一句,“看見了姐姐。”
那人不以為意,朝外頭的人命了一聲,“走罷。”
司馬敦這便打馬起步,出了庭院,出了高門,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大道往王宮趕去。
將軍們照舊在王青蓋車兩旁挎刀騎馬,趙媼抱著謝硯緊跟其後,再往後是趙國的兩位公主,車駕最後頭的就是雲薑母子了。
阿磐不曾進過魏宮,因而不知這一路到底有多遠。隻覺得已穩穩走出一盞茶的工夫了,因心中憂慮今日的宴飲,便與一旁的人說起了話來。
“大明台外竟有木蘭,我昨日才看見。”
日光明媚,鮫紗帳在那人身畔輕拂,那人笑道,“是邶宮那株,叫人移了過來。”
阿磐心頭一燙,“是邶宮那株?”
那人笑,笑出一對好看的酒窩,“是。”
啊,從邶宮到大梁,這可真不算一樁易事啊!
阿磐心中一股暖流湧過,須臾便湧向了周身,從心口沿著每一道經脈,蔓延到了五臟六腑,四肢百骸。
歡歡喜喜的,不由地脫口就叫出了從前在邶宮的舊稱,“大人。”
那人不應。
眸光輕掃過來,似笑非笑。
片刻俯身過來,抬手托住了她的下頜,緩緩抬起,把那一張綠鬢朱顏抬得高高的。
那溫熱的指腹就在她朱唇之上輕攏慢撚,問她,“叫我什麼?”
啊,適才她叫了一聲“大人”。
頰上一紅,想起了來東壁的第一夜。
連忙改了口,輕聲軟語地喚他,“夫君”
那人卻並不打算放過她,那如白玉般修長無暇的手在她頰上輕拍了兩下,一張薄唇貼在她的粉頸後顱,溫熱的鼻息與那清冽好聞的雪鬆香一起,儘數撲在她的耳畔。
那一貫低沉的聲音當真是撩人心尖啊,他說,“叫錯了,該不該罰?”
她在那人墨色的一雙眸子裡,瞧見了自己的模樣。
桃腮粉臉,她看見自己額間畫著的,是一朵綻開的紅木蘭。
心頭怦然一跳,似鼙鼓動地。
是日宮中必有一場兵荒馬亂,然此刻她無心去想。
她清楚記得那人半跪身前,利器入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