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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最樂觀的專業人士也不會認為東盟能夠在短時間內擺脫對日本的依賴:持續不斷的戰亂嚴重地破壞了東盟的科研和教育環境,更多的孩子沒有受到教育的機會便被迫走上戰場成為了填入爐火中的薪柴,這樣的命運無數次地重複上演,而脆弱和平的將領並不會使得長期積累的劣勢得到改觀。興亞會真正掌握東盟之日,悲觀的情緒進一步蔓延,許多人預計日本將通過經濟入侵和控製東盟軍的武器裝備等手段迅速地讓東盟變為名副其實的殖民地。
扭轉危局的功臣似乎是從天而降的。短短兩年間,東盟軍擺脫了在無人機這一至關重要的核心武器裝備上對日軍的依賴,使得東盟在和日本就經濟合作內容討價還價的時候多了不少底氣。日本人再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將他們的船隻開到東盟的海岸上而不必承受任何潛在危險,哪怕是一個心懷不滿的普通平民的報複也是可怕的。單是這一領域的突破就為東盟軍帶來了根本性的變化,他們不再需要被動地接受彆人的條件,相反,他們現在成為了可以提出條件的一方,印度地區的軍閥們對此深有體會。
本應站在聚光燈下接受表揚的那位核心人物卻更願意躲在研究所裡,準確地說是躲在香巴拉浮島的能源設施中從事他的新研究。儘管他偶爾會應興亞會的要求出席某些科普電視節目,但也僅此而已,其他的條件不能讓他有分毫動搖。無功而返的興亞會乾部們產生了一個詭譎的推測:此人不在乎世間的名聲和利益。這些議論由於過於荒誕且不太容易被采信,始終沒能成為主流觀點。
哪怕埃貢·舒勒聽到了這些議論,他也不會將其放在心上。出於維持研究的必要性而將精力用於無關事務上實屬迫不得已,一旦他有了更多的時間,占據他生活全部的便是更多的研究工作。他相信自己能夠完成這項頗具挑戰性的工作:在可控核聚變技術仍然未能投入應用的世界上將這一技術化為現實,以此來造福更多的人類。
他確實接近成功了,但更多的困擾隨之而來。這等從未有過的先例在人類的曆史上看起來突兀而令人難以置信,一個剛走出戰亂且事實上仍舊較為弱小的國家——徒有巨無霸的外形——在某項技術上的突飛猛進根本不正常,一旦其中的細節被公之於眾,用不了多久,不僅一直虎視眈眈的日本人會決定使用更為激進的手段,就連全世界範圍內那些圖謀不軌的家夥都會蠢蠢欲動、想要見識到這項技術為他們的陰謀服務的那一天。
永遠不會有那一天的到來。
“舒勒博士,沒有你,就沒有我們東盟的今天。”貴為東盟首腦之一的桑鬆和舒勒一同在香巴拉浮島邊緣觀景台上散步,這是直麵海浪衝擊的最佳地點,在這裡,他們能夠觀賞到更為驚心動魄的海洋、更真實的自然,“核電站的工作結束之後,你下一階段的工作重點是什麼?”
“也許我該考慮到東盟國立大學尋找一份教職,從年輕人中發掘那些有潛力的天才。”舒勒的鼻梁上戴著一副金框眼鏡,那不見半根毛發的大光頭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十分顯眼。這句話既是真心實意的感慨,也是一種試探,他們在這個世界的工作已經步入尾聲,而舒勒要為自己尋找一個體麵的退場方式,“從我自己的角度出發,我所掌握的一切會隨著我的軀體消亡而成為曆史。即便是人類曆史上最聰明的那些人,他們縱然可以創造生前的輝煌,死後的黯淡和停滯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把局麵向著更樂觀的方向轉化並不是隻靠埋頭乾活就能完成的事業。”桑鬆歎了一口氣,“日本人的影響仍然無處不在,也許我們成功地在一兩個方麵擺脫了他們的控製,可是說到底,日本人拴在我們脖子上的鎖鏈還沒有鬆開。”他將雙手插在衣兜裡,扭過頭暗示不遠處打扮成普通行人跟隨著他們的警衛保持距離,“……我佩服你的決心和能力,如果我有那麼一天得以在有生之年實現我的理想,我也會這麼做的。前提是,我們教出來的好學生彆成了日本人的優秀員工。”
“那就是你們自己的問題了。”舒勒的回答令桑鬆為之訝異。
一直以來,舒勒被認為是罕見的積極擁護興亞會的優秀白人代表,他的價值不僅在於實際貢獻,也在於號召非亞洲人為東盟服務的宣傳作用。因此,沒有誰會懷疑舒勒對興亞會及其口號的忠誠,哪怕這種忠誠隻是表麵上的。然而,桑鬆剛才卻清楚地從舒勒口中聽到了他從未期望在舒勒身上出現的冷漠,這不是他預料之中的答案。
難道舒勒一直在偽裝?這倒是沒錯,舒勒的來曆有些神秘,而且他掌握的知識也明顯超出其他人的理解……但是,這說不通。桑鬆看不到這種假意效忠背後的利益,事實上,舒勒為東盟所做的奉獻遠遠高於他獲得的回報。
“我不理解。”桑鬆很紳士地背著手繼續漫步,同時等待著舒勒的解釋。
“桑鬆教授,達爾文的許多觀點在如今是錯誤的,不過有些規律倒是相同的。”舒勒的大眼睛裡湧動著熱情,“不是競爭後出現的強者帶來進步,而是競爭本身帶來進步。相對地,壟斷阻礙了競爭也阻礙了進步,而霸權的出現可以說是人類社會中最常見的壟斷。躺在舊有的成績上不思進取的人們被惰性所拖累,繼而拒絕進行新的探索……”他轉過身,正視著驚訝的桑鬆,“說得高檔一些,我不是為了東盟,是為了全人類。為著這一點考慮,我也建議你們永遠不要去考慮成為新的霸主,即便是你們有能力做到的那一天。”
“新奇的觀點,但是說服不了我。”
仔細想來,同為學者,桑鬆在舒勒麵前不介意承認他的慚愧。也許舒勒會為他辯解說,從政正是桑鬆試圖將學術成果應用於實際的最好例子。讓桑鬆學著像舒勒這樣考慮問題,他當然做不到:他過去是個菲律賓(如今改名叫馬哈裡卡)人,現在是個東盟公民,所能最大限度地考慮的群體利益也僅限於東盟公民們。把全人類這種大而空泛的名詞掛在嘴邊不符合他的風格,而且那也根本不是他的真實想法。
舒勒轉而和桑鬆談起了對方的下一步規劃。如果說舒勒麵臨的問題比較單一而且非常明確,擺在桑鬆前方的困難就遠非某個簡短的術語能夠形容的。對外,他要竭儘全力地使東盟和興亞會擺脫日本的牽製,以便真正讓東盟快速地奔跑在亞洲複興事業的道路上;對內,他既要維持興亞會的優勢地位又要避免一味地讓步導致興亞會的其他派係占上風。未來的東盟內部局勢隻會越來越複雜,簡單地將其看作興亞會和非興亞會兩派的對決——就像過去三年多那樣——已經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
艱難的時代塑造了偉大的人類。懷著鼓勵和期待,匆忙地看了一眼手機並確認了當前時間的舒勒向著桑鬆道彆。
“我對你們有信心,桑鬆教授。”儘管他剛才無意中暴露了自己的真實立場,但桑鬆並未糾結此事,也不打算追究舒勒的不恰當言論,這種學者之間的默契不是能夠偽裝出來的,“有時候最令人懷念的不是全盛的黃金時代,而是剛走出災難時那擦著眼淚卻滿懷朝氣和希望的樣子……相信一切都會好轉,最黑暗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確實不怎麼擅長這些權術,可是我很清楚,沒有權術的保障,我也無法在現行的社會中進行任何研究。”
“欽納龍教授改天想和您談一談。”桑鬆早知道舒勒今天要去給朋友送行,所以他也不打算乾涉舒勒的私事,“……你好像有很緊急的事情,那就快點去辦吧。”
舒勒鄭重地和桑鬆握了握手,然後離開了海邊的觀景台,徑直向著不遠處停泊的一輛轎車走去。他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完成,這不是為了誰的囑托或是某個任務,而是他自己的使命感。他把新的思想、新的理論帶給了東盟,而東盟的科學家們能否把握住這個機會,還要看他們自己的努力。考慮到時間越來越少,現在的舒勒更傾向於做一些指導工作,他很難有機會完成一個完整的項目。
“舒勒教授,看起來您向桑鬆教授傳遞了什麼新的想法。”車門剛關上,前排的司機便發話了,“您真的認為他會為此而改變更多嗎?我得提醒您,也許他確實對你們來說既可信又溫和,但也隻是相對而言。”
司機轉過頭,向著舒勒露出了一個惡意的笑容。每當舒勒看到李林這張臉時,他總會對浮士德的經曆有更多的切身體會。他和麥克尼爾一樣,拒絕不了對方開出的價碼,哪怕他們的收獲遠遠趕不上預期而且在更多的付出麵前顯得蒼白無力。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也沒什麼好後悔的。
“從統計學上來看,事物演化出我們理想中的狀態的概率無限接近於0。因此,與其幻想著等待到自己的烏托邦降臨,不如考慮如何明智地從不符合需求的現狀中找出損失更小的選擇。”舒勒知道李林並不能用人或是人類來形容,這一點早在他自上一個世界見識到李林僅以虛幻的形體出現在真空中並直接讓他的意識感受到信息交互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更真實的體會,不過除此之外他還是以同其他人談話的態度對待這個神秘莫測的家夥,“桑鬆教授對於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恩人,而且值得信任。”
“這種不嚴謹的描述不像是您的風格。”
“是的,而且我已經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不嚴謹了。”舒勒平靜地接過了李林的冷笑話,他想知道這笑話是否是來自地獄,“畢竟,沒有強大的外力為我創造一個能讓我安心進行探索真理的研究工作的保護層,我得自己行動起來。在此過程中沾染了其他的作風也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車子自行開動了起來,風馳電掣地在香巴拉浮島的大街上行駛著。要是有人看到了車內的景象,隻怕要嚇得魂飛魄散並在報警的同時將此事當做一樁新的都市靈異故事流傳開來。不過,舒勒從來沒有考慮過類似的滑稽事,他為著自己那位朋友兼半個同行加知己的選擇而感到不安。
離2116年4月發生在香巴拉浮島的驚天襲擊事件過去了將近一年,一切風平浪靜,仿佛【蘭芳赤子】的垂死掙紮和弗拉基米爾·馬卡洛夫最後的奮力一搏毫無影響。市民們照常每日檢查自己的犯罪係數並定期到如同雨後春筍一般紛紛湧現的診所去做心理谘詢,而大街小巷上最常見的卻還是日本人的商品。
往積極的方麵想,那些唯恐東盟不亂的家夥永遠沒有機會在興亞會的恐怖控製力麵前撕開任何缺口,能真正對興亞會的事業帶來威脅的隻有公民們的不滿;從另一麵來說,想在違背了大多數興亞會成員的前提下推動具有預見性的革新無疑也是困難重重,而當公民們大概能吃飽喝足時,這就更是成為了空談。
鐘複明和他的【獬豸社】消失在了曆史中,成為又一個不起眼的叛國集團的名字;至於弗拉基米爾·馬卡洛夫,乾脆從未存在過。
“到了。”
“謝謝。”舒勒剛打開車門就發現外麵已經下雨了,他這時叫苦不迭,也許他出門前應該看看天氣預報。從後方遞來的一柄雨傘及時地打消了他的煩惱。
“這次就不用謝了。”裝模作樣地撐開了一把黑色雨傘的李林對著舒勒笑道。
兩人(其中有一個顯然不是人)共同撐著傘前進,這座新的機場航站樓位於香巴拉浮島邊緣地帶,不處於那巨大的保護層的籠罩之下。在這裡工作的職員們最常說的黑色笑話便是,萬一哪個飛行員的駕駛技術太差,那人大概就會直接帶著全體乘客鑽進海底旅遊。
李林的步子甚至比舒勒還快一些,他很快地繞過嘈雜的人群,連帶著他那把傘一同穿過玻璃、進入了機場航站樓內部。不得不在外麵接受檢查的舒勒隻得多停留了一陣,好在他的犯罪係數沒有超標。隻需檢測犯罪係數倒是大幅度簡化了手續,原先的各種檢測手段也基本淘汰了。
島田真司就坐在一樓大廳其中一排再無他人的椅子上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埃貢·舒勒找了島田真司旁邊的座位,拄著雨傘當手杖,一言不發地坐下。
“真要去?”他還是忍不住了。
“必須要去。”島田真司眼鏡片後那雙略微眯起的眼睛投射出舒勒難以解讀的目光,這甚至比外麵逐漸降臨的夜幕和伴隨著夜幕更加令人不安的大雨更讓他慌張,“你放心好了,我的行動不會給其他人帶來什麼危害。咱們在這個世界的工作基本結束,要是我不趁著最後的機會去驗證幾個猜想,我會感到很遺憾的。”
用不嚴謹的語言描述某個事件不符合舒勒的風格,那麼從安全的藏身之處跑出來並刻意地向著更危險的地方前進就絕對更不符合島田真司的風格了。島田真司死前的那些淒慘事故,舒勒當年也有所耳聞,那也隻是讓島田真司的個人形象變得更加不堪入目,除了殘忍之外還多了一層膽小。
島田真司是個日本人,日本人回日本看似理所應當,然而島田真司在這個平行世界中還具備一層額外的身份:被日本驅逐的不受歡迎者。正是這層身份能讓他獲得興亞會的信任,基於同一個理由,他又要竭儘全力地避免和能夠代表日本官方意見的人或組織打交道。舒勒剛知道島田真司準備找個機會潛入日本時,他的反應是島田真司一定瘋了。
這是一次注定有來無回的旅程,興亞會可能就此失去對島田真司的信任,前提是島田真司還有機會從日本回來。
“……日本到底有什麼值得你冒這麼大的風險?”舒勒百思不得其解,他對這件事的疑惑程度和眼前成百上千的不知情的旅客們的態度大概是相同的。這些旅客當中沒有誰認識島田真司,也沒有人能領會島田真司的用意;和他們相比,舒勒唯一的區彆在於他認識島田真司,但也僅此而已。
“一個推測。”島田真司無意識地舔著嘴唇,“麥克尼爾曾經和我提起過他關於人工智能研發和本體意識的一些看法,那都是基於他的自身經曆。舒勒,我們兩個一開始都認為西比拉係統判定犯罪係數是依靠搜集大量犯罪案例並以此進行推測,但馬卡洛夫臨終前所說的那句話暗示著,西比拉係統……仍然是人在控製。這跟僅通過修改前端程序的豁免名單不同,我是說核心層次。”
聽島田真司這麼形容,舒勒也產生了不小的興趣。不過,那還不值得他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西比拉係統無論是還是人在控製,事情都已經結束了。舒勒自己確實有些失望,他在前幾個平行世界對人工智能的研發工作令他一度認為西比拉係統在功能更加強大而且值得他效仿,想不到那隻是個冒牌貨。
因此,無論島田真司發現了什麼,那都和舒勒沒關係了。自島田真司出現之後,舒勒便不再打算繼續同時負責生物等領域的研究工作,那對他來說意味著更繁重的工作和更多的失誤。既然島田真司在其擅長的領域中找到了突破口,作為一個同行以及少數能和島田真司談幾句真心話的人,舒勒該做的是讓島田真司完成心願。
“你怎麼看待這個日本?”舒勒不安分地搓著雙手,他光禿禿的腦殼閃著遲鈍的光。
“我說過了,我的祖國是帝國,不是日本國。”島田真司拿出了一模一樣的答複。
“多麼相似的選擇啊。”舒勒點了點頭,“麥克尼爾也曾經對著那個【美利堅帝國】表達自己的不屑……保重。”
舒勒又坐了一陣,直到島田真司動身要通過安檢的時候,他才決定離開,那瘦弱的身形混進人群中隻過了幾秒就不見蹤影。
現在跟隨著島田真司的隻有一個彆人永遠不可能看到的影子了。
“島田博士,麥克尼爾將軍托我向您轉達他的一個疑問。”李林說的話隻有島田真司能聽見,而島田真司的回答同樣也不會被任何人聽到,“他說,這不是不信任,隻是好奇。”
“請講。”
“……弗拉基米爾·馬卡洛夫,真的死了嗎?”
島田真司停下了腳步,後麵的旅客險些一頭撞在他的後背上。
“何等愚蠢的問題。哎,明明是麥克尼爾親眼看著馬卡洛夫中彈之後從樓頂上摔下去的,以那個高度下落的話,哪怕是狂獸人都有一定概率摔出內傷,更不必說馬卡洛夫隻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正常人。”他以幾乎一模一樣的笑容和李林對視著,“我們沒有理由懷疑每一個未被發現其屍體或是乾脆下落不明的人都活著,不是嗎?當年,皇帝陛下也沒有找到我的屍體,不過我覺得所有人都會認為我死了,而且我也確實死了。”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能如此隨意地談論自己的死亡的人。”李林的笑容收斂了,“啊,我是說,在你們那個世界裡。”
“請把這當做是給他的正式回複吧。”
“明智的決定。”
隨著李林消失在了空氣中,島田真司也邁出了他的下一步。他有理由認為自己剛才處於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之中,然而和這類問題相關的研究領域應該由舒勒負責,他管不了那麼多。陰霾重新從他的內心深處升起,毫不掩飾地從雙眼中溢出。日本帝國最凶惡的瘋狂科學家,即將在另一個世界開始他的最後一段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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