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or5-ep4:戡亂(14)
辦公室裡的軍官按下了暫停鍵,畫麵中張牙舞爪的男子的動作登時停了下來,一同停下的還有背景畫麵中第二次爆炸剛剛掀起的碎石和塵土。讓他們不悅的視頻背景音消失得無影無蹤,連整個房間都連帶著陷入了死寂之中。另一名徘徊在落地窗旁的軍官欲言又止,他想要發表自己的看法,無奈端坐在辦公椅上的那位大人物似乎不給他發言的機會。
“消息可靠嗎?”
“確鑿無誤。”剛才停止播放視頻的軍官畢恭畢敬地向自己的長官彙報道,“……但是,這麼做無疑對我們的形象造成了很大的損害,更不用說我們的行動可能因此而暴露在公眾的視野中。”
“暴露?”
喬貝托·桑鬆摘下眼鏡,用左手的兩根手指揉著腦袋,而後迅速地把眼鏡戴了回去。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耗費了他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他可以忍受自己默默無聞地充當韓處安和興亞會的白手套,前提是他效忠的組織能在必要的時刻給予他支持而不是每一次都慫恿他自己去承擔責任。打扮得像是文人學者的國家憲兵司令官慢悠悠地開口說道:“這確實是一個把矛盾公開化的機會,讓東盟的公民們看到國家憲兵隊的立場。”
他停頓了一會,把目光從表情各異的下屬們的臉上收回,追問道:
“國家憲兵隊是用來對付內部敵人的,公民們也非常了解這一點,難道不是嗎?”
“沒錯。”
立即有一名國家憲兵軍官表示反對,他對桑鬆辯解說,韓處安不會樂意看到興亞會及東盟內部互相爭鬥的各方之中有其中一方占據壓倒性優勢。比這還令人擔憂的則是韓處安本人的實際態度,他既默許了國家憲兵隊對抗鐘複明又不讓桑鬆掌握實質性證據的行為十分反常,以至於國家憲兵隊的主要指揮官都認定韓處安隻允許他們解決不影響東盟現有格局的問題。
他們無法說服桑鬆,桑鬆一定會去做自己認準的事情,區彆僅在於采取行動的時間而已。他忍耐了太久,正需要一個名正言順地開始反擊的理由,麥克尼爾的魯莽行動看似把國家憲兵隊首先置於險境,實則讓桑鬆得到了尋覓已久的機會。現在,隻需要說服韓處安采取必要行動,鐘複明和那些躲在陰影裡策劃著各種陰謀詭計的家夥都會徹底滾出東盟的權力核心圈子。
桑鬆以最快的速度準備好了他所需的文件,在隨從們的護送下離開辦公室、前往附近的車庫坐上了他的專車,從國家憲兵司令部辦公大樓趕往國家重建最高會議總部。半路上,他還在整理手中的文件,兩側彈出的全息投影新聞通知卻讓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動作、望著外麵的驚人一幕。一名身穿東盟軍軍服的發言人一板一眼地讀著發言稿,從此人那波瀾不驚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他等著這個消息有很久了。
“……經調查,以南洋商會為代表的組織,在運輸危險物品的過程中,大範圍地賄賂東盟相關機構的官員……為了不使東盟重回過去的**之中,這些危害我們肌體的腫瘤必須被切除……”
曾經身為大學教授的國家憲兵司令官皺起了眉頭,他現在也能意識到其中的蹊蹺。連國家憲兵隊也隻能憑借手中支離破碎的證據勉強拚湊出鐘複明集團的行動規律和目的,韓處安的發言人卻好像從一開始就對那夥人的動機和行為了如指掌,簡直就像是親自督促著他們去完成任務那樣。看了發言的東盟公民或許隻會以為是國家憲兵隊的調查速度足夠快,可惜桑鬆並不想憑空接下這種讚美,他更需要弄清楚到底是什麼會讓韓處安的態度發生逆轉。
似乎就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公路右側的全息投影中緩緩浮現出了韓處安的上半身形象。穿著一身灰色西服的國家重建最高會議議長嚴肅地看著鏡頭,他的滿頭白發不僅沒能削弱他的威嚴,反而令他看上去更像是東盟公民們意誌的化身。
“東盟的公民們,在這個萬分艱難的時刻,我懇請你們保持冷靜和對亞洲複興事業的信心,團結在一起。”他用平靜而冰冷的聲音宣判了【蘭芳赤子】的死刑,“我們所期待看到的東盟,是自立自主的東盟,是強大的東盟,而不是他國的垃圾場。那些把東盟的公民視為垃圾的人,那些試圖把東盟變成垃圾場的人,不配生存在這裡,東盟的土地上沒有留給他們的位置。”
看來韓處安的反應速度比桑鬆預料中的更快,這也讓最近一段時間不斷地降低對韓處安的心理預期的桑鬆找回了一部分信心。他告訴負責開車的軍官先把車子停下,而後在車子中向位於新加坡附近待命的國家憲兵隊發布了幾條命令。隨後,當車子再一次開動時,它偏離了原本的路線,沿著公路上的岔路口駛向附近的另一處辦公區。
很快有幾輛裝甲車跟在專車後麵,形成了一支並不怎麼整齊的車隊。從專車上空呼嘯著盤旋而過的直升機威風凜凜地向下方的眾人宣示著東盟又一場亂局的開始,這不會是混亂的終結,並且很有可能帶來更多的災難,參與其中的各方卻又不約而同地堅信他們正為著同樣光榮的目標而奮戰。
車子停在一棟被團團包圍的辦公大樓外麵,前方橫七豎八地躺著被擊斃的青衣人的屍體。桑鬆最後看了一眼手邊那個專門用來和韓處安聯絡的特殊手機,屏幕上麵浮現出的名詞讓他堅定了信心。
“以違反《國家保安法》的名義將這些人全部逮捕,如有抵抗,就地處決。”
甚至用不著桑鬆本人下令,包圍了辦公大樓及其附屬建築的國家憲兵們紛紛主動開始進攻。這些裝備了東盟最先進的武器裝備的國家憲兵能夠得心應手地使用無人機和其他工具對付【內部敵人】,例如眼前這些被認為圖謀摧毀東盟的瘋狂罪犯。把守在辦公樓外側的青衣人已經被消滅,隻有建築物內部的殘餘人員還在負隅頑抗。若不是因為桑鬆需要這些人的口供來證明鐘複明集團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滔天之罪,他也不介意下令把這座大樓夷為平地。
見識過戰場但已多年沒有親身走上戰場的桑鬆握緊了手槍,他示意幾名衛兵跟隨他一同前進,然後扭頭義無反顧地撲向了大樓一層被炮彈炸得寬敞了不少的小門。一行人進入大廳後,前方的衛兵立即將桑鬆護送到大廳中的安全位置,同時呼叫戰友們提供大樓內部的結構示意圖。幸運的是,根據其他事先有機會偵察的國家憲兵的說法,鐘複明的辦公室離桑鬆一行人不遠了。
提著手槍深一腳淺一腳跟隨著衛兵從樓梯向上攀爬的桑鬆卻猶豫了,他產生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感慨。鐘複明在取得韓處安的信任之前就是能在許多地區呼風喚雨的大人物,但這位獬豸社社長最終成為了國家重建最高會議中的行業代表,仍是由於韓處安的施舍,是韓處安給予了他這份權力,也是韓處安本人隨時能夠將其收回。濃重的不安籠罩了桑鬆的內心,他一瞬間想到了許多事情,想到了自己可能的下場,也想到了自己的本意。就算他今日借助韓處安的力量將鐘複明除掉,明日一旦他自己失去利用價值,他的結局不會比鐘複明更好看。
管那麼多乾什麼——先把鐘複明解決掉再說。
衛兵們進攻走廊的時候遇到了一些阻礙,一名抱著一大摞文件衝出來的青衣人見無法逃脫,猛地撲向其中一名衛兵並拉響手榴彈準備同歸於儘,多虧旁邊的另一名衛兵眼疾手快地將那人拽向了走廊儘頭並將其從樓梯的護欄上方推了出去。半空中炸得支離破碎的屍體不偏不倚地掉在從下方的缺口中衝進來的國家憲兵們的麵前,把幾個看起來年輕一些的國家憲兵嚇得臉色發白。
這不是桑鬆的工作,他應該坐在國家憲兵司令官的辦公室裡,而不是像個戰地指揮官一樣到前線督戰,更不必說身先士卒地跟著這些國家憲兵衝鋒了。真正驅使著他以身涉險的是昔日時光的複蘇,他曾經是在古國一教授的教導下英勇地選擇了戰鬥的一名戰士,無論手持槍械還是鋼筆,他先是亞洲複興事業中的鬥士,而後才是作為【約瑟夫·羅伯特·桑鬆】的個人。
第一個踹開了走廊中央位置緊閉的大門的衛兵愣住了。身穿青色製服、正襟危坐地站在辦公椅前方的鐘複明不緊不慢地關掉了身旁的錄像設備,似乎剛剛結束了什麼很有意義的工作,至少是值得他留下來冒著生命危險將之完成的。見辦公室裡再無第二人,衛兵們魚貫而入,十幾條槍包圍了鐘複明,隻有門口留著一個供桑鬆以勝利者的身份大搖大擺地入內的缺口。
“你居然沒有逃跑。”真正輪到他得償所願的時候,桑鬆反而變得淡然了許多。他不想嘲笑鐘複明,也不想額外做什麼事情用以奚落對方,“知道嗎?把嘴上說的那些話全都當成生意的人太多了,你是罕見的願意去相信它的人之一。”
“我有對我的事業的必勝信念,而且不是基於盲目的信仰。”鐘複明沒有正眼看桑鬆,這讓旁邊的衛兵們惱火不已,但外麵傳來的爆炸聲讓時刻負責保衛桑鬆的他們放棄了多此一舉的想法,“你們的嘗試總有一天會失敗,在越來越多的衝突中,東盟幾百個不同族群的自我意識將會逐漸蘇醒,並壓倒你們人為構造出的所謂的亞洲複興理念。”
“你對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律缺乏了解,鐘社長。”桑鬆搖了搖頭,他這時隔著辦公室的窗戶玻璃看到一名有著黑色長發的青年國家憲兵軍官帶著幾名衛兵從樓下走過,“國家既是機器又是一個有機體,我要做的是嘗試讓不可或缺的各個部分實現真正的協作。在我這裡,您和您的那套理論除了人為地加大原有的裂痕、妨礙不同群體之間的合作之外,毫無意義。最讓我感到驚奇的是,你居然幻想著幾百萬有著截然不同生存境遇並因此養成了甚至互相衝突的思維模式的人會僅僅因為你所稱的什麼血脈聯係就團結起來聽從你的號令。最離譜的幻想故事都不敢這麼寫。”
鐘複明笑了,他那貌不驚人的臉上滿是戲謔,每一個皺紋裡都埋藏著對桑鬆的惡意。
“也對,你不會理解的。”他像是自言自語,“事實會證明我所預料到的一切將會發生在這片土地上,而你們會顆粒無收。”
“彆以為這種話聽起來很有氣勢,鐘社長。”桑鬆摩挲著那把手槍,“我從古教授的人生中學到的教訓是,我們必須有為著自己的理念而奮鬥終生的勇氣與信念。我們必須戰鬥,連猶豫和悲傷的機會都沒有,停下的那一刻就是迎來死亡。在未知的時間、未知的地點以未知的方式退場,是走上我們這條路的人的命運。”
身穿青色製服的中年男子忽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他大吼著撲向桑鬆,迎接他的則是桑鬆的子彈。桑鬆一連向著鐘複明開了三槍,第一槍隻擊中了鐘複明的手腕,第二槍擊中了胸膛,第三槍打中了額頭。鐘複明像喝醉酒一般倒退著栽倒在地,再也沒了動靜。
時間仿佛靜止了。桑鬆呆呆地望著地上的那具屍體,不敢相信自己輕而易舉地乾掉了東盟內部最大的敵人。尚且不論自由南洋聯軍究竟屬於內部敵人還是外敵,單看興亞會所執掌的東盟內部,鐘複明一度被桑鬆視為首要危險人物。這個沒有任何正當職業也沒有任何可查履曆的家夥堂而皇之地竊取了東盟最有權力的職務之一,並指示他的手下以堪稱慘無人道的方式屠殺安分守己的東盟公民。不僅如此,北婆羅洲等地被搗毀的多個基地中保存的證據還顯示,鐘複明和他的同夥以同等的殘忍對待其口中所稱的同胞。
就是這麼一個頭號大敵,今日像一條狗一樣死在這裡,而原因僅僅是韓處安覺得鐘複明的利用價值抵不上繼續放縱鐘複明帶來的損失。不,這不是戰鬥的結束,真正的威脅還未鏟除。
或許有一天,像一條狗一樣死在類似的辦公室裡的會是桑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會為他所憧憬的未來積蓄更多的力量。
忠心耿耿的衛兵向他報告說,辦公樓內部沒有找到爆炸物或可疑的放射性物質。
“把屍體拖走,這裡現在歸我們控製了。”桑鬆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現在可以好好地構思該用什麼理由去指責差一點闖禍的麥克尼爾了。誠然,麥克尼爾用一種相當暴力的方式把雙方之間的衝突公開化,不過這竟然奇妙地把興亞會送上了進退維穀的地步,以至於韓處安終於不得不決定和鐘複明決裂。顯然,韓處安明白,把萬象市發生的襲擊事件歸咎於麥克尼爾和國家憲兵隊,隻會撕碎興亞會內部不同派係之間的脆弱共識。
不管怎麼說,桑鬆今天了卻了一樁心事,就算他因此而荒廢了今日其他的公務,那也不會讓他感到分外自責。當他把雙手插在衣兜裡、愉快地走出擺放著鐘複明屍體的辦公室時,一名國家憲兵從屋子裡跟隨他走出,急忙向桑鬆報告自己的發現。映入桑鬆眼中的是在爪哇島很常見的健康膚色。
“克裡什納·坎西爾先生,我勸你報告一些有用的東西。”桑鬆不會因為對方隻是普通士兵就將其忽視,幫了他不少忙的麥克尼爾以前也不過是個普通的雇傭兵,“說吧。”
“屍體的臉部皮膚……顏色不對勁。”坎西爾在桑鬆麵前隻得乖乖立正站好,“我以前私下裡學過一點整容手術的技巧,那些術後特征和屍體臉部上的細節……很像。”
桑鬆的心臟猛地一顫,恍惚間他以為自己患上了心臟病。坎西爾所說的事情聽起來荒謬,但從邏輯角度推斷,尤其是考慮到鐘複明平時的行為,似乎也不能算是完全錯誤。
“你能確定嗎?”
“……可以。”
“有沒有告訴其他人?”桑鬆變得嚴肅起來。
“……沒,沒有。”坎西爾結結巴巴地答道,他緊接著為自己辯解說:“我知道您的想法,我們需要讓彆人認為鐘複明今天就死在這裡。”
“好。”桑鬆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會叫人派來進行屍檢的專業團隊。”
剛剛出現的好心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鐘複明或許沒死,而桑鬆剛才在那具屍體前領悟出的幾條規律卻並非是虛假的,那些理論預示著的危機甚至比鐘複明的直接威脅更能讓他感受到壓力。鐘複明的威脅還在,那麼桑鬆就沒有機會騰出手去做他真正該做的事情。桑鬆也快到了五十歲,他比其他人更能理解韓處安的想法。用國家憲兵司令官的職務和其他頭銜授予桑鬆靈活處理事務的權力,實則變相地剝奪了桑鬆參與其他工作的機會。畢竟,所謂的緊急事務又不是桑鬆自己能夠規定的,他隻是韓處安的救火隊長。
一想到這些,桑鬆不由自主地咬緊了嘴唇,幾乎要把嘴唇咬出血來。他無比憎恨這些擋在他前進道路上的豺狼虎豹,鐘複明也好,其他目前仍為他盟友的家夥也罷,這些妨礙了亞洲複興事業的不識相的報廢老古董必須被鏟除。
手機又響了,這一次是麥克尼爾主動找他。
“司令官,我今天在萬象市的行為必然會危害到我們國家憲兵隊的立場。”麥克尼爾沒有試圖推卸責任,相反,他主動要求桑鬆按照相關規定進行處理,“雖然我個人認為我們要是再不動手就隻能被他們按在砧板上宰割了,但我絕對聽從您的命令。”
“收起這套吧,麥克尼爾。衝突公開化之前,我裝模作樣地處罰你,或許還有那麼一點掩人耳目的意義……”桑鬆一眼看穿了麥克尼爾的想法,“現在的情況正如你預料中的那樣,全麵的衝突爆發了,你沒必要想方設法把我的責任從其中排除。”
這回反而是麥克尼爾愣住了,儘管他已經收看了國家重建最高會議的發言人所給出的聲明以及韓處安的個人講話,可他仍然不相信桑鬆真的對那些青衣人采取了果斷的製裁措施。不過,他知道桑鬆是沒必要對他撒謊的,迅速接受了事實的麥克尼爾馬上轉變了自己的想法。
“鐘複明雖然死了,可是他的同夥一定還會在東盟各地公然發動叛亂。”麥克尼爾思考片刻,發現當前最棘手的事情仍然是在避免東盟軍插手的情況下恢複各地正常秩序,“我們也不能讓東盟軍隨便進來……再說,這些人甚至驅逐了許多本地居民而建立了他們自己的村莊和鄉鎮。如果這是一場戰爭,那麼我們在把他們所占據的城鎮和農村的每一個居民殺死之前是不能期待和平到來的。”
“沒關係,像他們這樣一個講究從上到下絕對服從的組織中,沒有能自己做決定的正常人,隻有按各種命令行事的奴隸。”桑鬆讓麥克尼爾想辦法配合中南半島北方的國家憲兵隊一同行動,“鐘複明已經死了,而且我們手頭也掌握了他們當中一部分組織結構的詳情。雖然這時候動手可能會讓尚未暴露的部分躲藏起來,我想這些下水道裡的老鼠是不會有能力再次動搖秩序的。”
“沒錯,鐘複明死了。”麥克尼爾重複了一遍,便打算馬上去執行桑鬆的最新指示,“那麼,請您儘快派人和萬象市進行協調,這樣我才能早一點返回北方。”
桑鬆心不在焉地應付了幾句,獨自一人坐在最下方的樓梯台階上,腦海中還是他剛才思考的幾個問題。
“對,鐘複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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