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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辦的這叫什麼事!?”
倒退回半年前,讓如今剛過60歲的賀翊茂再做一次選擇,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接下興亞會拋出的橄欖枝、勉為其難出任東盟總理的。以雷霆之勢清掃了舊東盟的陳腐氣象的興亞會,並不急於建立對各個機構和部門的全麵控製,因其主導人員多為軍人,而真正具備行政經驗的官員們則大多遠在呂宋島或其他地區、無法及時來到新加坡赴任。於是,尋找一位名義上中立且能夠在過渡時期維持新秩序的代理人,就成為了興亞會的首選。
東盟國會已經被國家重建最高會議解散,以總理為核心的內閣則仍將持續存在。接到了興亞會邀請的前部長們都不敢輕易出麵接下總理的職務,他們害怕自己成為興亞會的工具,更害怕自己在失去利用價值後被興亞會消滅。政客們的沉默令興亞會十分尷尬,恰在此時,賀翊茂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中。
對於賀翊茂來說,這是一次合情合理的交易。他信奉著較為務實的人生信條,尊嚴和理想隨時可以讓步於生存需求。在東盟這片戰亂無休無止的土地上,他不介意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拋卻尊嚴向任何人低下頭顱。他可以為那些二三十歲的商業大亨殷勤地辦事,甚至同樣不介意向著未來要繼承商業帝國的十幾歲的孩子下跪。尊嚴不能換來任何東西,出賣尊嚴和榮譽的賀翊茂卻生存到了現在並終於獲得了出頭之日。
興亞會留在新加坡的骨乾都是軍人,軍人不懂如何管理龐大的東盟。以外行指導內行的態度蠻橫地乾預隻會招來更多的麻煩,而韓處安確實也給予了內閣以相當程度的自主權。他希望賀翊茂和這些願意服務於興亞會的政客們能夠儘快地將秩序恢複並實現經濟上的發展,同時著手營建新都香巴拉浮島。
不幸的是,用自己過去的經驗揣測未來的賀翊茂沒能適應新的局麵。他自滿地以為這又是一次通過貶損自己的名聲並出賣尊嚴而換來利益的好機會,像往常那樣遊走於生意夥伴之間,試圖讓自己掌握的財富和資源規模更加龐大。名聲在東盟毫無意義,誰擁有更多的資源,誰才會擁有更大的話語權。
如今,賀翊茂已經有些後悔了。望著眼前端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怒火之中的主宰者,他心中的恐懼到達了無以複加的程度。出身行伍的韓處安是一名高大而健壯的中年男子,而賀翊茂的體型比對方還要高大健壯,甚至可以把韓處安裝下,以至於旁人總是嘲笑說他是韓處安特地找來的保鏢。賀翊茂全然把這樣的指責和謾罵當成了讚美,他經常對那些疑似是韓處安派來的間諜和密探的侍從說,為整個東盟擔任保鏢是一項光榮的使命。
這副強壯的體格沒能讓他在直麵韓處安的怒火時多站立哪怕一秒。走進辦公室並發覺韓處安的怒火直朝著他而來的那一瞬間,賀翊茂十分自覺地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站起來。”
東盟國家重建最高會議議長韓處安身穿一件表明興亞會成員身份的灰色製服,手持一本塞滿了調查報告和數據的文件夾,離開那張氣派的辦公桌,緩步走到賀翊茂麵前,要他站起來聽自己的訓話。
“議長,我都是按照您的指示去做的。”賀翊茂剛站起來,便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像極了小時候見到他就嚇得腿軟的兒子,“現在效果達不到預期,那一定是——”
他在下屬麵前有多麼威風,在韓處安的辦公室裡就有多麼卑微。這樣的關係從韓處安開始,沿著等級順序傳遞下去,每一名服務於東盟的公民都同時是自己領域中的主人和彆人領域中的奴才。賀翊茂自然不會去抱怨,這就是他在朋友們的公司中經常見到的一幕,無非是雙方的身份有所不同罷了。
“行了,你這幾個月都做了什麼,我想你肯定比我更清楚。”韓處安掂量著手裡的文件夾的重量,“讓你先把馬六甲海峽給恢複了,你倒是有本事,開始跟你那些除了在沙龍裡吃喝玩樂以外沒什麼彆的愛好的朋友到處圈地,還把財政部的款項也給吃了。”越是看著賀翊茂那副麻木不仁的表情,他越是覺得惱怒,“這麼下去,彆說在馬來半島進行第一階段的恢複工作,本地的居民都得被你嚇得到處逃亡。”
退無可退的賀翊茂撞在了櫃子上,便像那些等待著被自己的父母痛打一頓的小學生一樣閉上眼睛放棄了抵抗。反正他的辯解在這裡沒有任何說服力,況且他也並不無辜。
越想越生氣的韓處安猛地揮起文件夾朝著賀翊茂扔了過去,身軀龐大卻靈活的賀翊茂連忙閃過了從自己的腦袋旁擦過的文件夾,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房門突然開啟了。這位新的來客剛進門竟然發現迎接他的是朝他飛來的沉重文件夾,眼疾手快地把文件夾擋下並抓在自己手中,這才避免了一場可能發生的慘劇的出現。
“裡麵在吵架嗎?”後麵的另一位來客問道。
“應該已經結束了。”同樣身穿灰色製服、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看了看仍然被嚇得不敢動彈的賀翊茂,又看了看因剛才的動作險些傷到訪客而暫時停止了叫罵的韓處安,“進來吧,陳部長。”
如釋重負的賀翊茂灰溜溜地離開了房間,把占用韓處安寶貴時間的機會留給了後麵兩位訪客。
“他也是六十歲的人了……分配任務的時候完全不在乎,等到追究責任的時候又怕得要命,我當時為什麼要把管理國政的重任交給這種無能的家夥呢?”韓處安氣衝衝地返回了辦公桌旁,用幾秒鐘的時間讓自己的表情和情緒都恢複了常態,“桑鬆,你們兩個今天怎麼一起來了?”
韓處安管理下的東盟軍和東盟的政客之間幾乎沒有交集,但桑鬆絕對是其中罕見的例外。結束了在呂宋中央大學的教學工作並來到新加坡後不久,他就被任命為國家憲兵司令官並授予陸軍準將軍銜、兼任國防部情報辦公室主任。國家憲兵司令官的職務在起初的設計草案中隻該由上校擔任,韓處安此舉是既要表明他對桑鬆的重視又要避免桑鬆的繼任者利用同一個職務來影響各機構之間的關係。
喬貝托·桑鬆先是一名學者,而後才是剛剛具有軍人身份的東盟軍將領。他天然地更親近那些在從政前從事法律或其他社會工作的政客,即便這個群體的名聲十分糟糕,桑鬆堅信其中存在願意同興亞會一起革新東盟並實現亞洲複興的有識之士。
“議長,來議會的路上,我正好碰到了陳部長。”桑鬆穿不慣軍服,他平時仍然隻穿著西服或是興亞會的灰色製服,“他跟我談起了在中南半島的跨半島基礎設施工程建設項目……”
“阻礙來自多方麵。”
和桑鬆並排站立的中年男子名為陳永春,正是賀翊茂內閣的現任財政部部長。他和韓處安同歲,平日留著兩撇標誌性的小胡子,偶爾會在公共場合戴上一副眼鏡。據說,陳永春一直想要拿到一個博士學位,不料他始終沒找到機會,而他找上的大學也都很有原則地拒絕用其他資源換取一個名不副實的博士頭銜。
儘管不久前剛被賀翊茂妨礙了工作,陳永春一向不在韓處安麵前控訴賀翊茂的罪行,隻管辦好自己的事情。他以簡潔明了的語言闡述了阻礙東盟在中南半島北部地區推進跨半島基礎設施工程建設的幾大原因,其中既有其他軍閥的不配合,也有活躍於當地的敵對武裝組織的持續反抗。
事情還要從幾個月前說起。2114年4月,壽命長達28年的呂宋最高委員會宣告解散,而韓處安仍然保留呂宋共和國作為東盟境內的諸多自治共和國之一繼續存在。在那之後,他誌得意滿地於新加坡召集東盟軍的其他軍閥召開重組東盟軍的會議,巧妙地用人事調動和重新劃分防區等辦法大幅度地削弱了潛在競爭對手的實力。6月,韓處安被代行國家元首職責的賀翊茂內閣授予東盟陸軍大將(cptngenerl)軍銜,位居東盟數百名將軍之首。
不料,包括共和護國聯盟在內的組織並未徹底沉寂。從呂宋島逃離的共和護國聯盟民兵指揮官秘密地前往中南半島北部,和本就在當地長期和東盟軍進行拉鋸戰的武裝組織聯合起來,宣布建立了旨在徹底擊敗興亞會的自由南洋聯軍(freeustronesnuntedr)。其他軍閥的抵抗暫時消失了,原本被忽視的一股強大力量卻浮出了水麵。
以抵抗自由南洋聯軍為借口,中南半島的軍閥紛紛拒絕按照韓處安的命令裁減軍隊、進行複員工作,這使得剛對血盟團進行縮編的韓處安大為不滿。中南半島的戰鬥一日不停息,以中南半島的和平為前提的馬六甲海峽經濟恢複工作就很難得到保障。此外,基礎設施持續受到破壞也將使得興亞會難以用現代化的設備管理中南半島,屆時當地的人口都將落入鄉村的地頭蛇手中。
賀翊茂的瀆職讓事態更為嚴峻,用軍事手段暴力消滅敵對武裝組織已經成為了韓處安所剩下的唯一選擇。
“這就奇怪了。”聽完了陳永春的報告,韓處安慢條斯理地打開了又一份由桑鬆遞來的文件,“他們總是和我要錢,理由是他們實在是太窮了……那他們用來維持軍隊、運營當地各種盈利產業的成本是誰支付的?這些家夥,每一個都富有得令人羨慕,可每一個又都吝嗇得像是這輩子沒見過錢的窮鬼。”
“那我們也說自己沒錢就行了。”桑鬆突兀地提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建議,“遣散人員的補貼和保障工作必須要按期進行,否則會引起非常嚴重的混亂。再加上陳部長推進的新貨幣……這時候我們解釋說自己拿不出錢,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對,尤其是這件事。”韓處安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深知自己想要贏得公民的支持就必須以真正的執政成果來說話,因為他是用兵變這種非法方式奪取了東盟大權的,“這些人為東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們應當得到對等的回報。不過,考慮到現在的就業情況不理想,我看還要額外加上一條:鼓勵他們自謀生路、自己去創業。陳部長啊,相關的規定就由你幫忙審理一下。”
陳永春接過韓處安遞來的文件,和韓處安握了握手,便轉身離開了房間。他忠於自己的職責,從不考慮利用自己的地位去謀取更多的利益,這也是韓處安能夠放心地挑選這樣一位在各種立場上都和興亞會相反的政客管理財政的原因之一。對於陳永春而言,他服務的是東盟的公民而不是興亞會和韓處安本人,隻要有半點改善現狀的可能也要為之努力,而非因理念不合而逃避現實。
辦公室裡隻剩下了兩個人,外麵見慣大場麵的衛兵則根本不在乎誰從這裡進出。他們可以和辦公室裡的大人物一樣吹著空調,而不是冒著三十多攝氏度的高溫在外麵被迫謀生。
“這個內閣實在是爛透了,當初我是看他們願意表示效忠才找上他們,沒想到都這麼無能。”外人離開了,韓處安心裡的實話總算可以說出口了,“怪不得他們如此著急,因為他們除了忠誠之外就一無所有,那我就算是買一條看門狗都比他們更有用:更忠誠、能乾活。乾脆全都換掉,寧可要一些和我們的立場有分歧的人。”
“……也包括陳部長嗎?”桑鬆謹慎地問道。
兩人又同時陷入了沉默中。有些話可以由韓處安本人說出來,但興亞會的其他人就絕對不能說出同樣的話。
“他才是配得上總理位置的人。”韓處安敲定了態度,也解除了桑鬆心中的不安,“至於中南半島的事情,大概要麻煩你去監督了。”
“明白,我們要確保從這裡發出的命令能夠在當地得到執行。”桑鬆從公文包裡翻出了另一個文件夾,放在辦公桌上,“但是,我擔心真正對我們的計劃造成影響的除了自——我是說,除了叛軍——”
“是【匪徒】,不是叛軍。”韓處安糾正道,“記住這一點。”
“是。”桑鬆馬上改口,“……除了仍然不聽從命令的其他實權將領和持續實施武裝襲擊的匪徒之外,當地公民的抵觸已經成為嚴重乾擾管理的又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
在東盟軍難以管轄的中南半島北部地區的山林之中,當地的居民或多或少地集結成為武裝組織,即便是沒有建立武裝組織的區域也不怎麼歡迎東盟軍。這些名義上仍然屬於東盟軍控製的區域,成為了興亞會試圖在諸多軍閥的真空區中拓展影響力的實驗田。然而,派駐的官員往往被當地居民所殺,這時興亞會才意識到其他軍閥不去占據那些領土的原因。
一旦這種風氣蔓延開來,興亞會的地位和名聲都將岌岌可危。
桑鬆不僅指出了問題,同時還給出了一份較為詳細的解決方案。在他的構想中,興亞會要從較為發達的城市地區出發,一步一步地深入鄉村並通過優化交通網絡來降低管理上述地區的成本。事實上,甚至連興亞會能否進行實際管理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們能從當地獲得的收益和確保當地不會脫離控製的手段。
在文檔的最下方,還有另一串筆跡不同的注釋,為桑鬆的解決方案追加了一些具體描述。這些追加內容可概述為最大限度地避免對直接影響當地居民生存狀況的各項產業進行直接乾預、隻保留對問題的最終解釋權。下方還有具體案例稱,既要保留公民隨時控告大人物並捍衛自身權益的權利,也要確保大人物不會因為連篇累牘的控告而失去開發的能力。
“這是誰寫的?”韓處安挑起了左眼皮。
“我的一個秘書,他平時負責整理文件。”桑鬆如實地回答了問題。
“其實我們也需要用於配合的平台,比如說國會。”
韓處安放下了手裡的文件,平靜地注視著桑鬆。
“最近就不要提了。”
喬貝托·桑鬆離開韓處安的辦公室時,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像他一樣直接或間接地參與管理東盟的工作人員是沒有所謂的休息時間的,如果發生了意料之外的情況,他們必須隨時能夠起到自己的作用。不過,跟那些受人驅使的職員們相比,桑鬆倒是覺得這樣的工作也算是一種幸運。他可以根據自己的工作需求而靈活地安排時間,不必在乎擅離職守造成他人的不滿。勤勤懇懇地一直讓自己處在工作狀態卻什麼事都辦不成、隻為了給彆人塑造出自己在認真工作的印象的無能之輩實在是太多了。
在這座代表著國家重建最高會議的大廈裡,脫下了軍服轉而穿上西服的人數不勝數,東盟軍正在從各個方向滲透進入東盟的主要機構。為了用合法的方式將已經拿到手的權力確定下來,也為了堵上以後其他試圖效仿的人的大門,東盟軍的將領們最近紛紛搖身一變成了熱衷於研究法律和經濟的【專家】。他們從來沒有真的對此產生半點興趣,就算有,那也是因為他們的鑽研能帶來確定的收益。
興亞會倡導著全亞洲的複興,首先要在東盟實現他們的理想。這個組織得到了日本的大力支持,日軍多次出動遠征軍直接為韓處安剿滅其競爭對手,導致韓處安一度被其他軍閥視為異類。桑鬆更願意相信那是一種嫉妒,畢竟其他人得不到日本人的支持——要是他們也能拿到同樣的支援,大概又會有不同的想法。
不過,無論是描述起來多麼璀璨的理想,如果它不能讓公民們過上更好的生活,那麼它的價值也就少得可憐。先要填飽公民的肚子、滿足他們的生活需求,然後才能談其他的目標。在桑鬆眼中,這正是興亞會獲得了勝利而其他組織在爭奪權力的過程中慘敗的原因。當那些自以為是的大人物們斥責公民缺乏思考能力時,他們犯下了和千百年前那些把自己的教條看得比彆人的生存和生命還重要的迂腐教士所犯下的相同錯誤。
快速地沿著台階走下的桑鬆還揣著很多念頭,隻是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將其化為現實。已屆不惑之年的學者抵達自己的專車前,拉開了車門,坐在了後排座位上。
“看起來您最近要出差了。”前麵的司機從後視鏡裡向後看了一眼,“今天您上車的時候手裡沒拿著文件夾到處翻來翻去,也就意味著您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不必坐在辦公室裡看文件了。”
“確實是出差,麥克尼爾。”桑鬆躺在座椅上,正在仔細地勾勒一個更穩妥的方案,“對你來說可能是故地重遊。”
邁克爾·麥克尼爾馬上回憶起了他在緬甸的不愉快經曆。當然,沒有那次經曆,他也就沒有機會得到桑鬆教授的回報,更不可能在新加坡這麼快地獲得一份穩定的工作和足以接觸相當多的機密情報的身份。
“我的本行是打仗,可我現在非常不希望爆發另一場戰爭。”麥克尼爾歎了一口氣,“最近市民之間的糾紛越來越多,其中大部分都是物價造成的。出售貨物的商人需要維持生計,購買貨物的市民也一樣。這時候如果發生另一場大規模戰爭,我簡直沒法想象他們的生活會糟糕成什麼樣。”
“不打仗。”桑鬆隻好對麥克尼爾解釋事情的原委,“隻是去當地考察一下實際情況,多虧我做的研究還有一點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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