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下午的五點十分。
地點是書店最裡麵一邊靠窗，一邊靠著書櫃，看似不引人矚目，但隻要稍一掃視，便能看到的角落。
身形略顯單薄的小葉青釉在心中又盤算了一遍時間與地點，確認無誤，這才微不可查的將重心從左腳挪到了右腳上。
她保持這個捧書的姿勢已經將近兩個小時。
說實話，體力和精神都已經有些承受不住。
更彆提，昨日下了一場雨，唯一的那一雙鞋子鞋底有些漏水，外表看不出來什麼，但其實內裡早就已經被積水浸透，經腳一踩，總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腐爛味道。
不，不是若有似無。
總覺得，很明顯。
書店裡麵的其他人聞的到嗎？
會不會覺得她是個很邋遢肮臟的人？
如果真的有人在安靜的書店裡麵問出到底是誰的腳臭，自己該不該回答？
如果被認出來是自己，那個凶神惡煞的光頭老板會趕自己走嗎？
如果自己被趕走，那要再用什麼方法，接近那個被稱作‘所長’的白發老人呢？
葉青釉不確定，越想，被水浸透的兩隻腳就越發難受。
葉青釉的心中有些後悔，早知道那個老人沒有如昨天一樣的時間來到這裡，今天就應該晚一些來到書店。
或者，自己可以先去衛生間找一個垃圾袋撕了之後裹在腳上？
雖然不一定能遮住臭味，但起碼可以保證自己的腳沒那麼難受吧？
可，可萬一自己走了之後，那個老人來了該怎麼辦？
原先自己就是為了讓對方注意到自己，所以才來到這裡的，已經兩個小時過去，總不能因為一時的難受，所以錯過一個機會吧？
葉青釉暗自咬了咬牙，麵上卻沒有半點兒變化，順手翻過最後一頁，然後將手上這本《中國陶瓷史》放回了書架上，繼而又重新拿出了一本《古瓷之光》。
這些書籍其實並不淺顯。
不過葉青釉已然做出主意，並且並不會更改。
這一次，無論如何，這一次，一定要抓住自己的命運。
她已經十二歲了，但是卻一直還是個黑戶。
如果再這樣跟著媽媽這樣顛沛流離下去，她永遠也隻能是個黑戶。
葉青釉想要錢，想要很多很多的錢。
多到可以上真正的學校，可以每一天都吃飽。
如果都不能得到，那就換一雙新的鞋，最好，還能把這身彆人捐贈的不合身的衣服換掉。
她有預感自己會想要更多，可現在，她想不出來更多。
葉青釉翻開一頁書，正放鬆一下，耳朵中，獨屬於書店門口的風鈴聲，卻適時的響了起來。
隻一瞬，葉青釉便如臨大敵的認真起來，她豎起書封，確保門口的人能看清楚書名，而後埋頭仔仔細細的閱讀著書上媽媽教給自己認識的每一個字，確定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都務必嚼爛到了心底。
但
預想的關注沒有到來。
葉青釉分開一抹餘光，借由窗戶的反光看向門口——
來者不是什麼白發老人，而是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少年人。
他正在專心致誌的在門口處抖落手中傘麵的雨水，看著像是外麵又開始下雨了。
葉青釉心中有些失望，看了一眼門口處掛著的鐘表，發現如今距離上一次看時間，不過才過去了十分鐘而已。
五點二十分。
按照之前的觀察，那位所長每天下午三點鐘左右，就會站起身要麼活動活動，要麼吃午飯，這家書店就在瓷所斜對麵，平日裡哪怕老人不會走進書店，也會路過這家書店的門口，也可以透過玻璃窗看到內裡正在讀書的她。
這本也是葉青釉選擇這個位置的原因。
但，今天好像不一樣，什麼都不一樣。
葉青釉一時間心中有些煩躁，終於狠下決心，決定今日到此為止。
可她剛剛合上書，就聽門口傳來那個少年清朗的聲音：
“老板，請問有《古瓷之光》這本書嗎？”
坐在收銀台後玩鬥地主的光頭老板抬眼掃了一眼書店內的景象，隨口道：
“剛好最後一本，在那邊的書架上。”
葉青釉心頭一跳，沒有絲毫猶豫，若無其事的把書合上，捧在了手裡。
她踩著濕漉漉的鞋子一路穿過書架，來到了收銀台邊，在少年略帶詫異的目光中，若無其事的將書放在了收銀台上：
“老板，結賬。”
雖然葉青釉先前沒有買過任何東西，不過光頭老板許是對她更麵熟，不假思索的對少年道：
“這個小姑娘先來的，我得先賣給她。”
“我看你身上穿的都是名牌，應該不缺錢，你要是想買，加個十幾二十塊，從小姑娘的手裡買，好吧？”
這和葉青釉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樣，難免令她有一絲竊喜。
而一旁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少年，也沒有任何的意見，隻是笑著點了點頭。
老板也鬆了口氣，鬆了手機，拿起掃碼槍，滴了一聲。
付款機上裡麵立馬顯示出了那本書的價格，但上麵的數字，卻讓葉青釉一時間如墜冰窖——
一百八十八元。
完了。
這是葉青釉腦中的第一個想法。
隨即才是後知後覺，令她恨不得奪門而出的難堪。
大多數時候，她都對手上的書價格有一個認知，這也是她為什麼剛剛會拿起那本書來結賬的原因。
這個書店大部分的書都在五十元以下，而她的左邊口袋裡，剛好有來到龍泉之後的兩個月，撿易拉罐與廢紙殼攢的四十九塊五毛錢。
但，今天，就差一點點，她的濕鞋，她的煩躁，令她沒有細看手上書的價格。
這一下，便讓她直接打回了原型。
她買不起書。
買不起書，隻能退縮，隻能將書讓給這個少年。
她賺不到差價，而她口袋裡麵的錢還得留著下次如果遇見那個白發老人時，萬一如果有需要，當著他的麵買下書，才好榜上對方那條路子
所以，她晚上還得餓肚子。
不，不，現在已經不是想會不會餓肚子的時候了。
為什麼，為什麼這本書會這麼貴？
不，也不對，現在也不是該想這些的時候！
葉青釉的心中在尖叫，她放在口袋裡捏住那一卷厚重錢幣的手心裡全是薄汗，氣氛的沉默令她一時間一時間有些挺不起背脊。
要放棄嗎？
一個一無所獲的一天？
她才十二歲，縱使是有很多心機，知道初步權衡利弊，可到底才十二歲。
所以，混沌之下的葉青釉做出了一個令自己往後數年，數十年，都沒能理解的行為——
她掏出了那一大卷的紙幣，放在了收銀台的桌子上。
葉青釉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一個女孩，卑鄙而又厚顏無恥的聲音。
她開口說：
“錢在這裡，您數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