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散學,光宗和芸兒,紅婉,尚鬆,鴻銘湧出學校,跑到一片水田旁。中英正卷著褲管,撅著屁股在田裡拉草。見他們過來,爬上田埂,抄幾把水,抹掉腿上的泥巴。光宗拽著他跑到自家的一排豬圈前。
“說好的,吃了你的豬肉,送你兩頭豬。看看。自己挑。”
“你爹能同意?”中英不相信。
“同意了。我和爹說過了。”
“真的?不耍我?”
“中英哥,你放心吧。我聽到的,伯父親口答應的。挑吧。”
“乖乖!賺到了。不過,也是奧,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奧?”
“挑吧,你!那麼多廢話!”
“我來瞅瞅。那頭黑的,那頭花的。就這兩個,壯。”
“好,等會兒趕你家的圈裡。這,我爹送你兩套新衣裳,瞧你,褂子都沒有,穿個啥,叫花子似的。”說著從包裡掏了出來。
“哎,衣裳不要。不能無辜的拿唐老爺的衣裳。”
“拿著吧!給你的!”
“不要,這麼新嶄嶄的。不好要。”
“你傻是咋的?白給的,不要?”
“不要。”
“就你這腦袋瓜子,裝著一腦袋窮根。有好東西,不要,這麼蠢,活該你窮一輩子。”
“中英,在山裡撕了你衣服,做繩索。就當光宗爹陪你的。”
“賠不了這麼新嶄嶄的。賠我個舊的。我的衣裳是舊的。”
“我的天哪,窮人家的,腦袋瓜都長這樣?!”光宗搖頭,“新的不要,要舊的。明兒帶你。你這新的真不要?”
“不要。”
“受不了你,那歸我了。我去找養豬的老張頭,你們等著。”
大家幫著老張頭,把那頭黑豬和花豬,從圈裡趕出來。
出了臭烘烘的豬圈,自由的豬是可愛的動物。兩頭豬未見過外麵的世界也是興奮異常。剛下坡,就衝開芸兒和紅碗的阻攔,跳入旁邊的水田,一邊吭哧秧苗一邊撒歡。孩子們脫了鞋襪,卷起褲管追趕。水田裡浪花四濺。急得老張在田埂上大喊大叫:哎吆喂,我滴個祖宗哎,這秧苗子踩爛了!踩爛了!
孩子們和豬可不管,隻顧快活的撒野,光宗腳下一滑撲倒在水田,粘的一身泥水,眾人大笑。好不容易,把豬攆上田埂,準備從背街的土路插倒中英家去。豬不管,一轉身奔入大街橫衝直撞。撞翻了老太的雞籠,老張的肉鋪子,老李的菜壇子。惹得一條街雞飛狗跳,男呼女叫。豬玩累了,不屑的鄙視孩子們的樹枝,踱步入老範家的豬圈。孩子們戲得滿臉放光,老張頭扶著豬圈呼哧呼哧的喘氣,活像一條夏天的老狗。
“嗨,嗨,老張,你這是乾什麼?”
“老範,這兩頭豬,兩頭豬,唐老爺賞的。好嘛,好嘛,老範,你小子運氣來了,兩頭大肥豬,嘖嘖!”老張頭剛喘勻氣,就豔羨的咂嘴,兩條口水蜿蜒而出。
“啊,為啥子嘛?沒給唐老爺做什麼事,乾嘛賞兩頭大肥豬?”老範頭一臉疑惑,眼睛卻亮堂起來。
“喂,就你?不是看不起你,阿,你能做什麼大事?不是賞你,是老爺賞你家小子。上次尚家小姐和三少爺,被青雲峰的土匪綁票,你家小子陪了一趟票,得,沾光了。三少爺逃出來,不少一根毫毛,老爺謝天謝地,謝菩薩。這好,連你家小子一起謝了。老爺大方,兩頭大肥豬,嘖嘖!”老張頭口水越多,咂得越發吧唧響亮。
“奧,奧,那的謝謝,唐老爺,唐老爺真是大善人勒。謝謝三少爺!”範老爹高興起來。兩頭大肥豬,對一貧如洗的範家來說,就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自從老婆去世後,範家越發的窘迫,一年到頭遇不到幾回魚肉葷腥,連鍋碗瓢盆都,苦的麵黃肌瘦,饞的要得相思病。
“範老伯,我爹也請你和中英去趟家裡勒。”尚鬆道。
“鬆少爺,你說尚老爺請我?”範老爹點自己的鼻頭,撐大眼睛,不敢相信耳朵。
“是叻。說讓我放學後,請中英和範老伯去我家一趟。”
“嘿嘿,老張,你說我老範今天兒,這是什麼黃道吉日,哪門子的狗屎運。唐老爺賞豬,兩頭過百斤的大肥豬!尚老爺,他請我,請我!我範某窮賤,活幾十年,沒遇過一個請字。還是尚老爺的請,嗬嗬哈,嗬嗬哈。”
“真真狗屎運!”老張頭撇撇嘴,“奶奶得,就你這慫樣,也配。”
範家父子跟著芸兒鬆兒去尚家。尚家大院四麵高牆包圍,大門巍峨飛簷翹角,甚為豪闊。範老爹不陌生,和管家交接租子,借款等雜遝事項,一年要來幾回。基本上每次都心事重重愁眉苦臉。這次不同!走進大門的時候,他昂首打量了下尚宅大門,仿佛那門麵的光彩也映射到了自己的臉上。當他跨進大堂,看到尚郎中和夫人坐在太師椅上,那光彩頃刻間小鳥一樣飛去無蹤,腰也習慣性的瑟縮彎曲起來。
過了半個時辰,範家父子從這個豪闊的大門返出來。走出大門,拐入巷子,避開人眼,範老爹就一把揪住中英耳朵,壓抑的怒氣火山一樣爆發出來:“你個討債鬼乾嘛?作死嘛?我說要,你乾嘛不要?呆頭啊?”
看著中英立在原地默不作聲,忍無可忍,老頭一巴掌掄在中英腦袋上“乾嘛?說啊?”
中英捂起頭,怒瞪著老爹:“我不要,就不要!”
“三畝地!我滴個乖乖!三畝地啊?三畝地,不要。要上學堂!三畝地,養活你和你妹妹。小狗日的氣死老子,真不爭氣!我這麼養你這個蠢貨!”說完又是一巴掌。
“你沒骨氣!你想要尚家的地,你沒本事!我看不起你!我長大了,要靠自己,憑本事。我養妹妹。不要你養!我就要上學堂!”
“嗨,狗日的嘴犟!你有骨氣!那你小子怎麼要唐老爺家的豬勒?”
“那是在青雲峰和光宗說好的。誰給他一碗肉,他就給兩頭豬!我替他爭來肉,他給我豬,沒什麼丟人!我就不要芸兒家的地!丟人!”說完捂著臉,撒腿就跑了。
範老頭杵在地上,一腳跺起一蓬塵土,搖頭生悶氣,口中嘰裡咕嚕。背後忽傳來女子的聲音。“範家的,和倔兒子置氣呢?”老範一轉脖子立即配上滿臉笑容,“嘿呀,是大夫人,二夫人呢!沒呢!沒呢!”
“嗨,老範頭,沒什麼好遮掩的,我們都聽著了。是的嘮,天上掉下來三畝肥田不要,要我也生氣!我們呐,來給老爺傳個話。你家窮,老婆走的早,一個光棍漢拖兩個孩子,難!你家那個犟種,死活不領老爺的麵兒,白給三畝地,愣是不要!嘖嘖!好歹呢,這次芸兒有驚無險,你家小子也算有恩於尚家。老爺發話了,地不要不打緊,我們不強人所難。租子就不用交了。”二夫人一邊說著一邊吐出兩片瓜子殼。
“哎呀,二位夫人真是活菩薩,活菩薩啊,老漢怎麼報答啊。”
“報什麼答啊,你也沒什麼東西好報答的。”二夫人譏誚道。
大夫人推她胳膊一下,示意她言語不要這麼刻薄。
“範老爹,老爺說,你家小子犟點,但小子不錯。回去不要甩臉子給他,更不要打他了。”
“哎,夫人,說的是呢。夫人,那明年的租子,還是照交吧?”
“耶,老範頭,精的嘛?得寸進尺嘛?”二夫人的眼神斜砍過來。
“啊,二夫人,沒,沒,老漢我笨,瞎問問,明年的理應交的,要交的。”
“二妹,彆拿他開玩笑了。範老頭。老爺說了,這三畝地的租子,以後都不用交了。不管你種多少年。”
“哎呀,真的!”
“那我還誆你?”
“哎呀,怪我老漢小人小雞腸,夫人哪會誆人?”說著咣當一聲跪在地上,磕下頭去,“多謝夫人,多謝老爺,你們真是大善人呢,好人定有好報!”
大夫人扶起灰頭土臉的範老頭,再四叮囑,不要讓中英知道,小子犟種,免得他鬨騰,節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