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淨庵的後院,伴隨著嗚咽的風聲與雪花,沈微慈看到沈明秋一身單薄藍袍,手上拿著掃帚,低頭掃著地上的落葉。
單薄消瘦的身體,在大雪中格外弱不經風。
縮著脖子,佝僂著腰。
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侯府嬌貴長大的姑娘。
也早已沒有在意身上的儀態了。
身邊響起慧淨主持略微有些遮掩的聲音:“尋常不會安排如淨掃灑的,隻是今日有道姑下山化緣傳道,這才臨時叫了如淨打掃。“
沈微慈這些月給清淨庵的香火錢,足以維持清淨庵的日常,慧淨主持心裡也明白沈微慈為什麼添香火錢。
這會兒她拿不準沈微慈的意思,又怕沈微慈往後不再添香火,下意識的解釋,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現在開口的話,與剛才的話相悖。
沈微慈也沒心思去挑慧淨主持話裡的矛盾。
清淨庵的確清苦,一草一木白茫茫的,簷下風鈴,和牆邊光禿禿的枝乾,都透出一股沒有希望的淒涼。
她微微側身對慧淨主持低聲道:“我今日來也隻是看看故人,主持不必管我,我一會兒就走了。”
“我與她恩怨頗多,添香火不是為她,是為自己。”
慧淨主持聽了沈微慈的話,忽鬆了口氣,點點頭,帶著身後的兩名道姑退下了。
沈微慈讓隨行的侍衛等在一邊就行,身邊就隻帶了淩霄和月燈。
她將惟帽揭開放在月燈手上,一步步靠近肩頭上已經染了白霜的沈明秋。
眼前飛雪掠過,一粒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看著依舊低頭掃雪,沒有注意旁邊動靜的沈明秋,喊了一聲:“沈明秋。”
沈微慈的聲音很輕,在刷刷的掃雪聲裡應該不那麼明顯。
一直到沈沈微慈喊了第三遍的時候,沈明秋才反應過來。
沈明秋看見沈微慈,手上的掃帚落地,濺起雪塵。
沈微慈攏著袖子,在散不儘的雪中走向沈明秋,看著她看向自己失神的眼眸,看著她眼裡聚起滿眶淚水的眼睛問:“你來信要見我麼?”
沈明秋張了張乾涸的唇畔,一眨眼,一行淚便落了下來。
她唇畔動了動,半晌也沒說出一句話或是一個字,隻是遲鈍的點頭。
沈微慈目光落到沈明秋剃光的頭發,帶著布帽的頭上,她又很快移開目光,落在沈明秋臉上。
她臉上是乾涸的紅,是被雪風吹的微微發裂的乾涸泥土。
她本是嬌養的姑娘,雖是庶女,但自小用度比起尋常百姓也是天差地彆。
皮膚更是保養的好,是承受不了的這樣的寒風的。
最後她目光停留在沈明秋凍的通紅的手上。
手指皸裂,微微發腫,隱有白膿。
她垂下眼眸,看著飛雪一點點落在雪地中,她低聲開口:“我們在這兒說話麼?”
沈明秋好似才反應過來,有些僵硬的動了動身子:“去我房裡吧。”
說著沈明秋看了沈微慈一眼,又低下頭默默在前麵帶路。
沈微慈走在沈明秋的身後,兩人都一路無話。
直到走到一處廊房的屋簷下,沈明秋站在一處門前,手指局促的像是無處安放,躲閃的眼睛看著沈微慈:“三姐姐讓人添香火錢後,主持看在我有孩子,就給我單獨安排了一間屋子。”
沈微慈聽著沈明秋這樣單薄的話,看著她局促的動作,還有她不敢看自己神情的眼睛,默默彆開了眼睛。
她其實還記得沈明秋從前的樣子。
有一些明朗,也喜歡笑。
現在,一切都變了。
隨著一聲吱呀的開門聲響起,沈明秋站在門口,等著沈微慈先進屋。
月燈有些擔心的拉住沈微慈袖子,小聲道:“讓淩霄先進去看看吧。”
沈微慈看了沈明秋一眼,抿著唇,正猶豫,又聽到屋子裡傳來嬰兒啼哭聲,應該是剛才開門的聲音吵醒了裡頭正睡安穩的孩子。
沈明秋聽到裡麵的哭聲,趕緊從門口跑到屋內去,接著就傳來她輕輕的哄聲。
沈微慈看了一眼外頭仍舊紛揚的大雪,又走進了屋子。
屋子裡很昏暗,許是窗戶太小,外頭的天色又陰沉沉,屋內便沒有多少光線。
屋子內也很小。
隻能容納一張床榻,還有一張小桌。
沈微慈進去時,看到沈明秋坐在床沿上,彎腰抱著孩子細心又溫柔的哄著。
皸裂發紅的手指,輕輕拍打著繈褓。
無論怎樣,無論過去兩人之間有過什麼。
現在的沈明秋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沈微慈又開始回想自己的年少。
無論遭了多少白眼閒話,她也沒覺得苦過。
因為有母親在,她就安心。
她眨了眨眼,坐在小桌旁一張陳舊的椅子上。
隨著她的坐下,微微發出不能承受的吱呀聲音。
月燈站在沈微慈的身後,淩霄就警惕的打量著屋子,最後防備的視線落在沈明秋身上。
沈微慈沒有開口,一直靜靜等著沈明秋哄完孩子。
直到沈明秋掀開衣擺,低頭給孩子喂奶時,沈微慈愣了下,彆過了頭。
淩霄也愣了愣,趕緊彆開了眼。
餘光處卻十分警惕。
月燈也嚇住了,沈明秋好歹也是世家女出身,現在竟然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還有男子在的場合下奶孩子,實在是讓她沒想到的。
沈微慈猶豫一下,開口:“要不我先在外頭等你。”
懷裡吃奶的孩子安靜下來,沈明秋這才看向沈微慈:“不用的,很快就好了。”
說著她咧唇帶起一個並不好看的笑:“我沒什麼奶水,但他很乖,咂巴幾口就不鬨了。”
沈微慈不知說什麼,垂著眼眸,默然點頭。
的確沒用多久,沈明秋懷裡的孩子果真安靜了下來。
沈明秋忽然一臉期盼的看著沈微慈:“三姐姐,你能抱抱我的孩子麼。”
說著沈明秋囁嚅了幾下,又沙啞道:“如果你原諒我的話。”
沈微慈頓了頓,視線落在沈明秋懷裡的孩子身上。
光線昏暗她看不清楚,隻看見一隻小手伸在外頭,不安的抓握。
那小手與她的清娪很像。
沈微慈抿了唇,微微站起身子,伸出手,從沈明秋的懷裡接過了孩子。
那個孩子是個男孩,很瘦小。
沈微慈抱在懷裡的時候,感覺這個孩子比清娪還要輕。
清娪是後出來,身量比起哥哥小了些,身子長的也不如哥哥快,稍微有些弱了些。
太醫說清娪在肚子裡沒爭過哥哥,生來孱弱,稍有不足,往後精心喂養也能養的好的。
但沈明秋的孩子,明明比清娪還要大兩月多,卻比清娪更瘦小。
他的一雙眼睛格外的明亮,睜著眼,一眨不眨的看著看著沈微慈。
沈微慈心裡被他觸了一絲柔軟,看著他伸在外頭的小手,伸手包裹住了他的手。
竟然是涼的。
她有幾分可憐。
沈明秋看沈微慈低頭抱著她的孩子,眼裡帶著柔光。
沈微慈本是生的嫵媚冷清,眼裡卻常漾溫和,柔色漫漫,她一身粉藍妝花緞,是怎樣都掩蓋不了的精貴婦人。
沈明秋看了看自己已經裂開了口的手指,扯了扯袖子掩住,又乾啞道:“三姐姐,對不起……”
“胡家騙我,胡生騙我……”
“要是我早聽三姐姐的話……”
“我早聽三姐姐的話的話,就……”
話到一半,沈明秋忽然掩麵哽咽,淚水從指縫中溢出來,細細的哭聲在這間不大又濕冷的屋子裡,格外清晰。
沈微慈抱緊懷裡的孩子默然不語。
沈明秋哭了半晌,又抬起淚眼,聲音依舊哽咽:“三姐姐能來看我,我真的很高興。”
“我父親一回也沒來看過我……”
沈微慈抿唇,頓了許久才道:“過好往後的日子才是。”
沈明秋落淚,沙啞道:“我沒往後了。”
“侯府也不會容我回去了……”
“更沒人會願意要我……”
沈微慈頓了頓,依舊沉默。
因為沈明秋的話沒錯。
女子的選擇總是很少的,束縛太多,獨身一人更難。
而沈明秋,自小嬌養起來的姑娘,明顯沒有獨自掌握命運的勇氣。
她也不會給她任何建議。
路都是自己走的。
有些路,自己不走一遍,永遠不可能會發覺自己走錯了路,認錯了人。
沉默時,沈明秋斷斷續續的哭音又響起來:“三姐姐,我該怎麼辦……”
沈微慈看著沈明秋仍舊不停落淚的臉龐:“你還年輕,你也還有孩子,再苦的日子,隻要你想將日子過好,怎樣都能過好。”
“若是你自己覺得你往後沒有好日子,或許就真沒有了。”
沈明秋不停的擦淚:“我眾叛親離,所有人都不待見我了,我還能有什麼好日子。”
“他們將我扔到這裡,就不打算管我了……”
“明明一開始他們也讚成這樁婚事啊……”
“為什麼……”
“為什麼現在都是我的錯……”
“為什麼又都不管我了……”
沈微慈看了沈明秋一眼,沒說說話。
因為在她看來,她經曆過這些事情後,就該明白,親情與利益永遠是分不開的。
她生在侯府這樣的家族中,明明她是最應該懂的。
她隻是低聲道:“沒辦法改變的事情,反複去折磨自己的話,並沒有好處。”
沈明秋依舊落淚。
哭了許久。
沈微慈在她屋子裡坐了許久,也不明白沈明秋為什麼那麼多信送過來,就隻是為了要見她一麵。‘
她開門見山的問:“為什麼總寫信給我?”
沈微慈聽了沈微慈的話,才慢慢的擦去眼淚,沙啞道:“我知道三姐姐給清淨庵添香火的事情,我也知道三姐姐不是那麼無情的人。”
說著她看著沈微慈的眼睛:“我也想為我從前做的事情,再給三姐姐道歉。”
她又咬了咬唇:“想著,或許三姐姐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氣就會消了,也不會怪我了。”
沈微慈歎息:“你對我做的事情,就像是在我身上劃開一道傷口,傷口會愈合,但是傷疤還在。”
“我原諒你不是因為我不記得你對我做的事情,我原諒你是因為我不想留念過去。”
“我現在的日子很好,我也沒有那麼多空餘的時候來恨你。”
“你即便過得再苦,也與我沒有乾係。”
“我再落魄,也不會找你。”
沈明秋聽罷又不自覺落下淚來,肩膀顫了顫,又趴在一邊枕頭上大哭。
“全毀了……”
“三姐姐……”
“我什麼都沒有了……”
沈明秋的情緒明顯的激動,自她見到沈微慈後,眼裡的淚就沒有停過。
沈微慈知道沈明秋後悔。
這種後悔或許會折磨她一生。
但人不放下,困在魔障中,就隻會過得更痛苦罷了。
沈微慈低頭看著懷裡像是感受到母親傷心的孩子,張開了小嘴,咿咿兩聲,兩隻小腳不安的踢了踢。
沈微慈輕輕拍了拍,握著他小手,看著他重新閉上的眼睛,淡淡歎息。
對麵的沈明秋又哭了許久才罷。
她這才想起後知後覺的去給沈微慈倒茶:“都是冷茶,三姐姐將就吧。”
說著她局促的看向沈微慈:“我這裡也沒有好東西……”
沈微慈看了一眼麵前杯子裡的茶,搖搖頭:“我什麼茶都喝。”
沈明秋抿唇,又看著沈微慈:“三姐姐,我寫信給你,隻是想再見三姐姐一麵。”
“其實,在我心裡,我最信任三姐姐。”
“我知道,三姐姐不會害我。”
說著她又落淚:“可惜,我現在才想明白……”
“一切都晚了……”
“來不及了……”
沈微慈手指一頓,看著沈明秋:“你不用對我說這些,我幫不了你什麼。”
沈微慈手指又緊了一下:“我也不會幫你。”
沈明秋哽咽,僵硬的點頭。
低著頭,手指在來回在指甲上反複摩挲,又緩緩沙啞道:“我隻求三姐姐最後一件事,往後三姐姐不用再來看我了。”
“即便三姐姐往後忘記我的名字,我也不怪三姐姐。”
“我知道我不配讓三姐姐記得。”
“我也知道都是我自己做了錯事,咎由自取。”
“我更不期盼三姐姐能原諒我。”
“三姐姐,可以麼。”
沈微慈抬眸:“什麼事?”
沈明秋抹了眼睛上的淚,通紅發腫的眼睛看著沈微慈:“三姐姐可以先出去麼,我將東西拿出來了就叫三姐姐進來。”
沈微慈看了沈明秋一眼:“現在不能拿出來?”
沈明秋低著頭落淚,眼淚一滴一滴落到膝蓋上。
她飛快的看了一眼沈微慈懷裡的孩子,又垂下眼眸,哽咽:“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