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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元禮模楷, 季彥領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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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象示異,星變非常。

京城內外,無不仰頭觀望。

……

李承恩站在後院涼亭中,僵著脖子,瞳孔中映出的紫微星時隱時現。

“娘親,這天象……”

寧安大長公主身上披著狐裘,坐在石凳上,抬頭目不轉睛,也不回應兒子。

李承恩見母親沒動靜,輕咳一聲。

寧安大長公主頭也不回:“你是怕天星示警,會給陛下帶來麻煩,還是擔憂局勢不穩,影響了咱們家的生意?”

涼亭中隻有母子二人。

李承恩也不遮掩,乾脆回道:“本就是一回事。”

“這兩年咱們背靠陛下的新政,做起海運生意後,好不容易才日漸寬裕。”

“一旦陛下受了挫,彆說承諾之後的外海藩國生意,恐怕手裡這點好處,都未必保得住。”

說著,李承恩忍不住抱怨一句:“海運,互市這種事多搞搞就好了,非要瞎度田作甚。”

寧安大長公主靜靜聽著。

今年四十一歲的她,風韻不再,卻養出一身雍容氣度。

她換了個坐姿,瞥了兒子一眼:“陛下召見你了麼?”

李承恩一怔,不明所以:“不曾。”

寧安大長公主輕輕搖了搖頭:“既然皇帝都不急,你急什麼。”

李承恩無奈,這可不是什麼好話。

若非他同樣成婚四年了還沒動靜,此刻必然就頂回去了。

正想著,便見到母親突然將腰間所係的半枚玉環摘下,遞給了自己。

李承恩下意識接在手中。

寧安大長公主表情寡淡:“這是陛下送給我與駙馬的,今日傳給你了。”

李承恩朝母親投去了疑惑的神色。

寧安大長公主此刻睹物思人,不由想起死了兩年的駙馬,語氣也帶著些微悵然:“當初抄家馮保,我與駙馬受了孫一正一些好處,截留了一二。”

“之後,陛下便將這半枚玉環送到了府上。”

這當然不是真的恩賜,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哪怕已經七年過去,她此刻回憶起來,仍覺得後怕。

李承恩那時候才十四,倒是從未聽家裡提起過此事。

或是心理作用,他此刻驟然聞之,隻覺得手中之物異常冰寒。

寧安大長公主繼續說道:“之後,駙馬當即入宮請罪。”

“陛下熱切非常,不僅無有追究之意,還邀駙馬一同用膳。”

“席間更是頻頻命人為駙馬添食加飯,但有推阻,便勸曰,事煩食少,豈能久乎?”

“直到駙馬大補足了,才被皇帝放歸。”

李承恩站在一旁默不吭聲。

因為他突然明白過來,他記憶中,某一日父親回府後趴在門檻上嘔吐不止,是何緣故了。

寧安大長公主緩緩站起身,歎息道:“我不懂朝局,但我見識過皇帝的狠辣。”

“如今他既然安居西苑,便輪不到你我為他憂心。”

……

“啊?我不用為君分憂麼?”

朱衡本在仰望彗星,聞言不由回過頭,納悶地盯著於慎行。

於慎行重重頷首。

他在中進士之前做了朱衡近十年的幕僚,自是明白應該如何掰開了解釋。

於慎行思索片刻:“老師雖是少年進士,卻從知縣一步步走出來的仕途,即便此後養出名望,也是‘舉能治劇’的實名。”

“之後即便得罪了不少人,也靠著治政山東、梳理黃河的功績,一舉進入了中樞。”

“老師的功績不在黨派,不在上恩,隻在實績。”

“可以說,隻要老師不摻和本職外的事,無論結果如何,仕途、身後名,都不會半點有影響。”

於慎行說罷,抬頭看了一眼夜空中的天象。

自家老師性格不好。

嘉靖十二年做縣令的時候,因為不願意騰出縣衙給汪家少爺辦婚禮,得罪了時任吏部尚書汪鋐。

嘉靖二十九年做福建按察司副使的時候,又懲處了率眾毆打秀才的李家衙內,得罪了時任吏部尚書李默。

夏言秉政他就拒絕夏言的推舉;嚴嵩上位他就給嚴嵩甩臉色;哪怕如今張居正輔國,互相也多有不愉快。

若非朱衡有些本事,能讓世宗皇帝見了其所修建的宮殿“瞪而悅之”,能讓有所不滿的高拱,在淹了老家後,也不得不承認“廷臣可使治水,無出衡右者”,恐怕仕途早就結束了。

是故,哪怕於慎行很是尊敬這位固執的東翁兼老師,也不得不承認,這種跛腳官吏,還是少摻和朝局為好。

孰料,朱衡聽罷,突然臉色一垮:“哪來的本職外的事?我身居九卿高位,為陛下分憂,不就是本職?”

見學生還要再說,朱衡直接大手一揮:“不許說,小撈仔挺好一君上,我不能沒了良心,你給我換個路數再想法子。”

於慎行暗道熟悉的感覺。

嘉靖年間便是如此,他們這些幕僚出謀劃策,麵紅耳赤想出上中下三法,最後東翁一概不聽,由著性子直接從根子上否決。

不過,於慎行並沒有被駁回的不快,反而心中鬆了一口氣,正色開口:“既如此……”

“張居正固當守製,新法必不可毀!”

他看向朱衡,認真道:“申時行威望不足,如今廷臣,唯老師與戶部王國光,可為陛下真太保!”

……

“師保師保,如今‘師’老的老,病的病,不就是應該‘保’出麵撐腰了麼?”

許孚遠拉上窗戶,將天星異象隔絕在外。

陳有年從桌案上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隨口道:“能保陛下生個兒子麼?”

兩人本是在衙署加班,正好見得星象,便順勢閒聊起朝局來。

許孚遠笑了笑:“諸法之自性空也。”

“陛下才十七歲,急什麼?世宗登基改製,不也大婚十二年後才有的嗣?”

陳有年搖了搖頭:“所以世宗之後就不改了。”

許孚遠埋怨地看了同窗一眼:“好生說話,免得隔牆有宋儒。”

當初宋儒的事,可是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陳有年嘬了口茶,不甚在意繼續說著:“如今天象示意,恐怕明日早朝,要再起波折,也不知你我當如何是好?”

如今連進士都卷入其中,他們這些吏部郎中,恐怕沒有置身事外的餘地。

許孚遠聳了聳肩:“奪情奪就是了,難得遇到有個人樣的皇帝,我反正是跟到底了。”

陳有年聞言皺眉,不悅道:“陛下自是聖君,但你我也要做個直臣,守製乃人倫大德,豈容兒戲!”

許孚遠忍不住嗤笑:“什麼三綱五常,我怎不見樵夫老農守製三年?”

陳有年一時被堵了話,麵色有些逐漸漲紅。

許孚遠在吏部申時行手下廝混了幾年,深諳搗糨糊之道。

他見同窗麵色不好看,立刻出言寬慰:“不過話又說回來……”

“七賢之一袁公前年汲取陛下的學說,所得的新理學之言,甚是有理——看事情理當是一分為二。”

“登之不喜張居正也好,認為三綱五常不可亂也罷,但新法總歸是上利國家,下利百姓的,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能一損俱損。”

“上月養恩寺不知得了誰的授意,暗中遊說兩宮太後,欲廢黜度田之事,直接被錦衣衛伐山破廟。”

“本月國子監遊行,請求懲處侵占田畝,蓄養奴仆的國丈李偉,皇帝拂了李太後的麵,直接準了。”

“各處都在拿人做刀,你我招子放亮點,萬萬不能落了他人算計。”

這話公道,陳有年聞言,總算舒緩了神色。

他認可地頷首道:“此為真理!”

“大節之所在,我自不會丟。”

許孚遠欣慰地點了點頭。

這個同窗雖然臭毛病不少,但至少說得進道理,比起沈思孝、艾穆之流的老頑固還是好多了。

他側過身子,又將窗戶推開一個縫隙,確認彗星離開之後,才將窗戶推開透氣。

“嗯?這都落鎖了,怎麼還有人往皇宮去?”

許孚遠有些驚訝,吏部衙門外的千步禦道,往裡走,除了皇宮也彆無去處了。

陳有年聽到同窗的聲音,也站到了窗邊,他眼神好使些,伸著脖子看了會。

而後才見怪不怪道:“好像是欽天監監正朱載堉,今夜掃把星犯紫薇,不遞奏疏入宮才是怪事了。”

落鎖之後雖然人不給進,但門縫裡遞紙條還是可以的。

許孚遠哦了一聲,欽天監啊,那不奇怪了。

隨後,他又嘖了一聲:“說來也怪,當初陛下登基之初,親自請這位鄭王世子入朝儘親親之誼,他都無動於衷。”

“也不知去年怎麼回事,突然就自己屁顛屁顛進京了。”

陳有年聞言,眼睛微微眯起,看著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最好彆是有什麼多餘的想法。”

許孚遠搖了搖頭:“他還不夠格。”

兩人又說了一陣話。

許孚遠伸了個懶腰:“申時行那廝將吏部事全丟給咱們這些微末屬官,也不知在哪裡逍遙,實在不當人子,走罷,剩下的事明天再說了。”

說罷,便收拾起東西來。

兩人熄燈離衙,渾然沒注意那位欽天監監正,何時折返。

……

皇宮大門一般是酉時落鎖,寅時開啟。

但自從皇帝搬去西苑後,除了西苑嚴格禁行,紫禁城的前殿,管束往往不再以往那般嚴格,時有輔臣加班,晚些落鎖的情況。

甚至皇帝若是身體有恙,譬如染了風寒發熱之類,輔臣還會特旨留值內閣。

進出則經由每道大門處的側麵。

也就是朱載堉此刻,跟著魏朝進宮的小門。

不過,兩人並未往西苑去,而是直奔內閣。

朱載堉性子悶,魏朝為人謹慎,一路上兩人也甚少開口交流。

就這樣,一路到了內閣。

兩人走到還亮著燈的值房外,先後站定。

魏朝貼近房門,輕聲細語:“陛下,奴婢將監正帶來了。”

朱載堉低著頭,也不吭聲。

片刻之後。

屋內一道清朗聲音傳出:“進。”

魏朝聞言,將門推開作請。

朱載堉也沒有多餘的話,邁開腳步徑直走了進去。

十月初冬,屋內燒著炭火,開著窗戶,暖而不悶。

桌案上一堆案卷,文書,略微有些淩亂。

內閣的申時行正拿著筆伏案票擬。

見朱載堉進來,抬頭頷首示意,而後再度伏案,顯得很是忙碌。

朱載堉不知道這位群輔,或者說如今事實上的獨相在什麼。

不過他也並不關心。

朱載堉偏過頭,目光從申時行身上,挪到了旁側。

一道挺拔頎長的身影,正負手側立在窗前。

著海青道袍,腰透犀束帶,環佩玄履,發盤玉簪。

夜風吹過,吹動腰間長發,與衣袍下擺齊齊飄動。

驚鴻瞥過側臉,正所謂,窗前臨風倚翩翩,月照白麵美少年。

朱載堉收回目光,低下頭行禮:“陛下。”

那道身影終於不再仰望天穹,窺探星辰。

他緩緩轉過身來。

露出一張十七歲的臉龐,俊秀乾淨,燦然明亮。

朱翊鈞矮身扶起行禮的宗室,順勢抓住雙手,露齒一笑:“皇叔來了,朕心中便安了。”

朱載堉汗毛一豎,即便一年多了,他仍舊有些受不了這侄子的奇怪癖好。

他想掙脫皇帝的大手,卻發現紋絲不動。

無奈,隻好開門見山:“陛下,今夜彗星突見,欽天監已經擬妥了卜筮卦象。”

一邊說著,他連連示意自己要伸手從懷中拿文書。

朱翊鈞聞言,渾不在意:“小道爾,找皇叔來不是說這個。”

他看了一眼還未忙完的申時行,也沒法進入正題。

朱翊鈞隻好不顧這位皇叔有些紅溫的臉色,拉著手閒聊起來:“聽聞最近有朝臣去找皇叔麻煩?”

說來也得怪皇帝。

早育是皇帝的職業美德,自己有所欠缺,自然免不得引發職場紛爭。

這麻煩不僅應在他弟弟身上。

連這位進京搞科研的皇叔,路過時都得挨上一拳。

朱載堉聽到皇帝這話,不知道回想起什麼,臉色突然複現些許惱怒:“正有此事!朝臣簡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其這兩個月!”

“禮部諸大綬不顧官體,上門喝罵!說我挑在去年入京,有窺探神器之嫌,勸我早日迷途知返。”

若不是見京城中數學搞得如火如荼,就算求他來也不來!

誰知道還能被這樣揣度!

朱載堉越說越惱:“通政使倪光薦更是十足小人,托人遞了拜帖上門,我打開之後,發現竟是罵帖,說我涉足朝局紛爭,小心身死道消。”

“簡直豈有此理!”

“哦!那工部萬恭也是宛如土匪,昨日竟然指使他兒子潛入我府欲毆我,幸虧為人發現。”

朱翊鈞聽著皇叔惱羞不已地如數家珍,心中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他有心同仇敵愾替自家皇叔罵上兩句,但轉念一想,能做出這種舉動的,無不是忠臣,一時也罵不出口。

朱翊鈞思索半晌,最後還是支支吾吾含糊道:“是朕的疏忽,才讓皇叔為朝臣所誤傷。”

朱載堉眼神怪異地看了皇帝一眼。

朱翊鈞見狀,輕咳一聲,安撫道:“再過些時日就好了,皇叔擔待一下。”

朱載堉還能說什麼。

隻好拱手應是,口稱皇帝大德。

朱翊鈞不欲繼續糾纏,便一副正經模樣說起正事:“修訂曆法的事,皇叔進展如何了?”

欽天監官職世襲,本是祖宗成法,二百年下來,早就板結一塊了。

他如今能夠將監正一職交給朱載堉,已經殊為不易了。

若是想說服那幫老頑固,修訂曆法,就需要專業素養了。

朱載堉聞言,自信回道:“再等二年,我便能修完《律曆融通》與《聖壽萬年曆》。”

這下朱翊鈞倒是有點驚訝了:“這麼快?”

朱載堉沉吟稍許,解釋道:“西洋的譯本,以及劉學者的功果,對我都頗有幫助。”

朱翊鈞恍然。

心中也頗為欣慰。

他正要再說些什麼,餘光見到申時行那邊已經擱筆,正在甩動胳膊。

朱翊鈞當即中止了話題,直接拽著朱載堉走到申時行的桌案旁邊。

申時行連忙起身,將手邊的一份文書恭謹呈上。

朱翊鈞看了一眼這位任勞任怨的老黃牛,滿意地拍了拍小申的肩膀。

他從其手裡接過文書,轉而看向朱載堉:“這是今科考取欽天監的一百三十人名錄,吏部、都察院、內閣,都已經批過了,還要勞煩皇叔走個流程。”

選拔吏員的事,自開科設考以來,到如今都還在完善階段,流程也往往高配。

當然,怎麼都繞不開本部衙門。

朱載堉聞言,才知道皇帝半夜將自己叫入宮,竟然是這種小事,隻覺得雲裡霧裡。

他不通政務,沒心情細看。

在皇帝關切的目光中,朱載堉直接從申時行桌案來拿起筆,挽住衣袖,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後,又劃了一個圈。

朱翊鈞與申時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露出笑意。

老黃牛小申將文書接了回來:“勞煩監正了。”

朱載堉莫名其妙。

但顯然皇帝跟輔臣都沒有解釋的意思。

朱翊鈞含笑攆人:“今日先這樣罷,明日還有的忙。”

申時行苦笑一聲,揉了揉有些酸痛地手腕,行禮道:“臣先告退了。”

朱載堉稀裡糊塗行了一禮,跟著申時行,一並被帶了出去。

兩人離去後,又過了好一會兒。

魏朝走了進來,站在皇帝身側。

朱翊鈞起身伸了個懶腰:“魏大伴,今日夜天星示警,朕要反躬自咎。”

“大伴明日一早,去告訴禮部,就說朕早朝前要先步祈南郊,讓五品及以上京官早做準備。”

魏朝有些驚訝,皇帝不是對這種天人感應的事,向來嗤之以鼻麼?

怎麼這次當回事了?

來不及多想,魏朝躬身應是:“奴婢記下了。”

朱翊鈞自然不會向內臣解釋什麼,隻隨口問著話:“今夜兩宮安排侍寢了麼?”

魏朝脫口而出:“回陛下的話,今夜是皇貴妃李娘娘。”

朱翊鈞有些無奈:“都說了兩個人睡容易著涼,母後怎麼不信呢?”

魏朝賠笑:“陛下能文能武,身體十分健康,又豈會輕易著涼?漫說是兩宮,便是奴婢也不信。”

朱翊鈞搖了搖頭:“走罷。”

說罷,他正要離開內閣,突然想起什麼。

又親自將兩側的燈籠罩子取下,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他拍了拍矮自己一頭的魏朝,煞有介事道:“最近天乾物燥,到處都容易失火,讓內廷都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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