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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續有中書科舍人,熱汗涔涔,一路小跑著,從西苑趕往各部司。
似乎受到今日紫禁城中氛圍的感染,幾人的麵色,都頗為急切。
各自捏著六科抄錄好的詔書,腳下生風。
內閣如今在西苑與皇帝議事,直接議定當票,中書舍人、六科現場製誥。
震怒急迫到這個地步,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盯著看。
自欽差命案入京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京城的局勢沸騰,沉渣泛起。
公門之中消息,隻要經由正經程序,無論如何都是瞞不住的。
更何況還是由地方傳上來的。
各部堂司,今晨幾乎都在暗中議論此事,哪怕在各堂官的約束之下,仍然私下聚起,悄悄談論。
但因為各自知道一鱗半爪的,拚湊起來難免失真。
言語之中,更是不乏杜撰誇大。
有說什麼上千精銳,衝進布政司衙門,將一省之長砍殺。
亦或者什麼地方上已然有賊眾嘯聚稱王,扯旗造反雲雲,說得有鼻子有眼。
尤其是在值內閣誥敕房中書舍人、製敕房中書舍人,行色匆匆,更渲染了這種緊張的氛圍,也似乎佐證了圍觀官員們的猜測。
詔書都是發往吏部、都察院的。
但六科抄錄發往各部各司的,自然也不會少。
禮部尚書張四維正在內閣議事。
詔書自然送到了右侍郎諸大綬手中。
他驚愕地看著手中的詔書。
這幾道詔書一道比一道激烈!
先還隻是查案。
“命巡按禦史舒鼇,彙查湯賓、張楚城遇害前後事,整理詳細後上奏。”
而後則開始問罪。
“以臨湘縣礦賊事、牛角尖水賊事,革職囚拿洞庭守備丘僑、巡江指揮陳曉、兵備僉事戢汝止三人,待候審問!”
微末小官,不足以讓中樞的人多看一眼。
但接下的卻是直指封疆大吏!
巡撫趙賢與布政使陳瑞的詔書一並送到,現在就在諸大綬的手中捏著。
內容更是無比激烈。
“以湖廣礦徒聚黨上千,殺官造反,肆無忌憚,是可忍孰不可忍!?有右僉都禦史兼湖廣巡撫趙賢,既任兵戎之寄,殊無先事之防,貽害地方,悔之晚矣!勒其即刻回京,以待究治!”
“湖廣地方,賊寇猖獗,此必政事不修,姑息養奸,致令民生凋敝,遂有叛亂之患!有湖廣右布政使陳瑞,屍位素餐,庸碌無為,實難辭其咎,勒其即刻戴罪回京!”
一位巡撫,一位布政使,絲毫顏麵都不給,直接勒令回京,等著治罪,可見皇帝跟內閣的雷霆震怒!
不過,諸大綬的驚愕,並不在於問罪巡撫和布政使。
雖說,二人都是去年年底才去的流官,也就半年時間,牽扯不會有多深,更像是能力不足,控製不住地方——畢竟地方板結之深,可見一斑。
但是,這個時候了,但凡有點嫌疑的人都不能放過,內閣和皇帝有這態度,才是正常。
他驚駭的,是罪名——殺官造反!?
內閣諸位輔臣,在承光殿究竟與皇帝談論了什麼!
竟然真要按這種罪名瓜蔓牽連!?
諸大綬忍不住拿起詔書,快步來到左侍郎馬自強的值房裡:“體乾。”
馬自強也正在看六科方才抄錄過來的詔書,瞥了一眼就明白諸大綬為何而來。
他抬起手虛按了一下:“端甫稍安勿躁。”
諸大綬仍是抑製不住的不安:“體乾,現在造反這罪,還隻追到匪徒,可要是真查出什麼,恐怕真就是一場腥風血雨!”
罪名的定性太重要了。
要是群盜之類的罪名,那就能先結案,等查出誰再慢慢算賬,大不了事後按個彆的罪名。
這也可以防止真的是巧合,或者查出來的人不願意深究。
但如今一上來就是謀反,這是絲毫不留餘地了!
無論如何,都要一查到底!無論查到誰,都絕不容情!
好激烈的行事!
馬自強聞言,搖了搖頭道:“恐怕,要的就是一查到底,此事,也該有一場腥風血雨。”
誰還沒個下到地方的時候?
朝臣都是一步步成長起來的,甚至大多都是有過巡撫地方的經曆。
內閣輔臣手下一大票門生故吏,更是不乏地方督撫、三司主官,此事一生,無不義憤填膺——萬一自己也遇到這種怎麼辦?
幾位閣臣受到的壓力可想而知。
更彆提還要考慮到事後影響。
這種事要是放任,以後都有樣學樣,政令就彆想出京城!
往後度田,改稅,是不是都得拿欽差祭天!?
無論怎麼考量,刺客政治這種事情,必然要傾力撲滅。
一開場就定性是謀反,反而才合情合理。
諸大綬不無擔憂道:“不是該不該的問題,就怕狗急跳牆,致使地方糜爛。”
要是態度緩和留有餘地,多少也能起個麻痹的效果。
屆時也可以抽絲剝繭,穩定局勢的前提下,再逮問罪魁,到那時候,要抄家滅門,也可隨心所欲。
反而怕就怕在一上來就行事激烈,真把人逼得扯旗造反,遺患無窮。
馬自強聽了同僚的話,手上的動作一停。
他抬頭看了一眼諸大綬,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端甫或許還不知道。”
“在陛下讓內閣諸輔臣去承光殿議事之前,先見了掌宗人府事駙馬都尉鄔景和。”
他作為張四維的兒女親家,晉黨中堅,消息比諸大綬自然靈通不少。
諸大綬一怔:“鄔景和?”
話一出口,他立馬後知後覺!
掌宗人府事!湖廣的事,皇帝卻把宗人府叫去,必然不是無的放矢!
這是真有瓜葛,還是單純要往這個方向牽連!?
馬自強點了點頭:“所以,造反這種罪,過了這個村,或許就沒這個店了,這位陛下,心黑著呢!”
他心在晉黨,不在局中,反而看得更清楚。
罪名的定性,是表態用的。
而湖廣值得皇帝和內閣這般表態的人物可不多。
士紳、武夫,甚至輪不到羅織罪名的地步,無論是群盜,還是造反,都沒什麼區彆。
反而是封疆大吏、以及宗人府上掛號的某些人,才值得一上來就表態,不留回旋的餘地。
諸大綬若有所思。
正在這時,一名小吏敲開了房門。
見兩位侍郎都在,正好省了一趟,開口說道:“二位部堂,陛下召順天府尹孫一正入宮了。”
兩人齊齊一驚,互相對視了一眼。
……
從午門進入皇宮,距離西苑有好長一段距離。
孫一正跟在李進身後,扭頭看了看周圍。
見得四下無人,才從袖中掏出一錠黃金,貼近李進,將黃金往李進袖子裡塞。
“公公,孫某不讓您為難,您且告訴我,陛下召見是所為何事便是。”
內臣領著錦衣衛的人上門,直接半強迫式地將他領進宮,換誰來能不惶恐?
最令人提心吊膽的,還是不知道究竟什麼緣故!
貪腐?
不是說萬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嗎?
後來雖然又小拿了一些,但也不至於大動乾戈。
或者被彈劾了?
那也應該是讓他上書乞罷,而不是召他入宮啊。
彆是給他送禮的湖廣貴人,真與此事有牽扯吧……
想到此節,孫一正更是忍不住自己嚇自己。
心想現在要是能花點碎銀,買個心裡踏實也是好的。
這才一個勁將金錠往麵前這太監手裡塞。
在李進悄悄將金錠收入袖中之後,孫一正終於是長出一口氣。
果然,沒有不貪財的太監。
他悄聲問道:“公公,陛下召我入宮,究竟什麼緣故?”
正當他以為李進要跟他交頭接耳的時候,隻見李進快步往前,跟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孫一正一愣,旋即反應過來。
狗太監,好膽!
自己這個順天府尹,好歹也是小九卿!竟然這樣誆騙自己!
孫一正心中暗恨,但這個節骨眼卻也無可奈何。
被誆騙的怒意再加上皇帝心意未卜的憂慮,更讓孫一正煩躁難安。
在這種煎熬的心情下,孫一正跟著李進一路來到了承光殿。
剛被李進領著走進承光殿,還未看到人,就能聽到皇帝稚嫩卻洪亮的聲音。
“朕將大政托付給了內閣,此事自然也不例外,諸卿直接薦人吧。”
孫一正放緩了腳步,悄悄抬起頭看了一眼。
隻見皇帝身著常服,正背對重臣,擺弄個屏風。
三位內閣輔臣,以及代楊博簽署內閣事務的禮部尚書張四維,站成一排,正對著皇帝,躬身揖禮。
旁邊還有值萬壽宮中書舍人鄭宗學,奮筆疾書。
翰林院檢討沈鯉,正在屋內默默擺弄奏疏。
孫一正被太監囑咐站在末尾,便徑直離去,頗讓人有些手足無措。
殿內眾人也並未理會孫一正,連投來多餘的目光都欠奉。
隻聽張居正沉聲道:“可升湖廣副使徐學謨,為湖廣右布政使。”
孫一正埋著頭,看著張居正的背影,他倒是知道,徐學謨是受了張居正的提拔,才複起到湖廣按察司。
以至於在這場風暴中也沒被懷疑,置身事外。
隻不過,這樣輕易置身事外也就是罷了,還加官進爵,未免也太過分了。
心中冷哼一聲。
當初他也是區區參議,為了從升官,捐出了數萬白銀,私下送了十萬,才得了楊博青眼,提拔為參政。
那份“三晉士民,各捐財力,修築城池堡寨六百餘座”的表彰,他還掛在家裡大堂上呢。
如今這麼輕易就扔出去一個布政使,也不知道徐學謨送了張居正多少。
他正估摸著布政使的價格,又聽到次輔高儀開口道:“湖廣巡撫,不妨由梁夢龍為之。”
孫一正再度心底鄙夷這些內閣輔臣。
梁夢龍如今是河南巡撫,此前就說,要以海運升俸一級,距離封疆總督,乃至步入中樞也就差半步了。
如今多半是沒送錢,又被扔去了湖廣,踩這個雷。
屆時得罪了太多人,還能不能再進一步就不好說了。
孫一正胡思亂想,並非無因。
他隻能用這種方式來消減他的煩躁,因為一旦停止思考,就忍不住要被巨大的不安淹沒。
皇帝再度開口道:“就按諸卿說的罷,巡撫跟布政使定下來便可,其餘容後再議。”
正在這時,朱翊鈞說完這句,看向了孫一正。
“孫卿來了啊,湖廣的事,要朕給你解釋一番嗎?”
孫一正汗毛一豎,麵上卻收斂神情,嚴肅道:“陛下,李公公來的路上已經知會過微臣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朕昨夜問過了曾在湖廣任參議的溫純,他說彼時你在湖廣任布政使,個中情弊,你最是熟悉。”
“孫卿可有事要教朕?”
孫一正心中惶然不已。
果然是湖廣的事找上門了!
他都走了一年兩個月了!怎麼還揪著他不放!
此時孫一正不敢怠慢,連忙道:“陛下,臣當職時,河清海晏,百姓安居樂業,從未發生過賊匪攻打縣衙之事!”
朱翊鈞緩緩將一道奏疏翻開,聽不出意味地開口道:“是嗎?”
“那地方私鑄銅錢、兵甲,孫卿知否?”
孫一正收攝心神,不讓自己神色露出破綻:“陛下,臣在湖廣也不到兩年,私鑄之事,過於隱蔽,臣實不知。”
皇帝這樣問了,顯然知道什麼。
自然不能直接說沒有,隻能推說不知。
話雖如此,孫一正麵上淡然,但他此刻後背已經漸漸開始沾濕,整個人都透著不安的氣息——皇帝是有備而來!
朱翊鈞點了點頭:“隆慶五年九月,以湖廣水災,我皇考詔許改折湖廣武昌漢陽荊州等府漕糧之半,並發贓贖銀及倉糧賑災。”
“這事是孫卿總覽的吧?”
孫一正麵色一變,艱難地點了點頭。
朱翊鈞繼續說道:“孫卿為了百姓方便兌付,特意將銀兩、倉糧換成了銅錢發給百姓,不愧是肱股之臣,老成善舉讓朕欣慰。”
他突然冷冷開口:“誰的銅錢!”
孫一正身體一個哆嗦。
但並沒有亂了方寸,將事先想好的答案拋出:“是……是向地方富戶購入的。”
朱翊鈞點了點頭,出奇得沒再追問。
轉而翻開另一道奏疏,不徐不疾繼續道:“隆慶四年十月,伱初到湖廣上任。”
“有知府、縣令跟布政司反應,有人私自圍山開礦。”
“你說會上奏中樞,以待聖裁,可朕翻遍了六科,也沒找到你的奏疏。”
“孫卿,奏疏呢?”
孫一正低下頭,讓人看不清臉色,凝噎道:“彼時事務繁重,或許……或許是臣遺忘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這個說法。
他再度翻開一道奏疏:“去年四月,武岡州兩夥匪盜廝殺火並,兵甲齊備,巡撫衙門報上來後,是下到你的布政司衙門處置的。”
“聽說,最後你將人都放了?”
說到這裡,朱翊鈞擺了擺手:“放了就放了罷,不過,收繳的兵甲也被‘回購’了,此事,你知是不知。”
孫一正一言不發,似乎已經充耳不聞。
朱翊鈞搖了搖頭,輕聲道:“朕聽聞,此前一度有富戶上門,到你府上贈送金銀。”
“今晨,此人還到順天府衙尋你,問你臨湘縣一案,中樞的態度。”
說道這裡,他收斂了所有表情,居高臨下看著孫一正:“孫一正,聽聞你與湯賓有嫌隙,此案,跟你有關沒有。”
說道這裡,孫一正終於捱不住。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此案決計與我無關!”
“隻縱容私開礦山,散布私錢,包庇下人,與臣稍稍沾邊!”
“臣哪裡敢參與火燒欽差這種事,陛下,臣冤枉啊!”
朱翊鈞終於勃然大怒,甚至按捺不住怒火,直接一腳踹向孫一正:“現在承認你沾邊了!”
張居正眼疾手快,連忙給矮身給皇帝抱住:“陛下,注意儀態。”
朱翊鈞稍微消氣。
孫一正連滾帶爬回來:“陛下!臣也是身不由己啊!”
朱翊鈞正在撣下擺,聞言霍然轉頭。
目光銳利,死死將孫一正釘住:“誰讓你身不由己了?”
孫一正聲淚俱下:“陛下!此事何止千人百人在為!”
“下到富商土豪,皂衣小吏,上到三司衙門,勳貴宗親,人人都在趕著臣走啊!”
見皇帝死死盯著自己,目光陰狠一言不發。
他麵色難堪:“陛下,開礦之事,半個都指揮使、一應衛所,凡有條件的都在乾。”
“鑄幣之事,當地土豪鄉紳,乃至百姓,無不參與其中。”
朱翊鈞走到近前,蹲在孫一正麵前,看著這個死死不肯鬆口的順天府尹。
收起了最後的耐性:“最後朕再問一遍,是誰讓你身不由己。”
孫一正嘴巴微張,又緩緩閉上。
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
埋下頭,語氣艱澀地開口道:“臣實不知,隻知,出麵牽頭的,是嶽陽王府輔國中尉,朱英琰。”
說完這句,他終於泄去所有力氣,癱軟在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