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王崇古,嘉靖二十年進士,也是一個很複雜的人。
論履曆,他從應天府到福建,從陝西到寧夏,一路從兵備副使,做到總督之位,親曆行陣,軍謀邊瑣,可以說是無可挑剔的將才出身。
論功勞,他追倭出海、大敗吉能、整備宣大、乃至俺答封貢平息邊事,能做到策勳告廟,蔭胄旌功的,如今也隻有殷正茂能相提並論。
論才學,既不缺大局眼光,又有文臣底蘊。不說奏議,光是漫稿、文集也不在少數,可謂文武雙全。
就這樣的能臣乾將,卻又是一位私心極重、貪婪無度的朋黨小人。
王崇古仗著身份地位,以及俺答封貢的威望,與朝中的同鄉守望相助。
在內,則有楊博、霍冀、石茂華、張四維等人,提拔晉人、掩過飾非。
在外,便是王崇古仗著把守邊鎮門戶,與內附的俺答汗勾結,挾寇自重。
讓他入京,一直拖遝到改元後。
而昨日剛剛赴任兵部,就馬不停蹄組織部議,準了宣大、山西增加主兵料草的提議,送去了內閣。
一匹馬加銀一兩上下,三鎮馬騾凡七萬六千四百餘計,那便是加銀六七萬兩。
這已經是今年第二次加草料了,不知道是馬不夠吃,還是這位王尚書不夠吃。
總而言之,這是位有真才實學,卻並不好使喚的能臣乾將。
今日廷議王崇古存在感極低,一言未發,似乎在出神。
他身形高大,麵容儒雅,頗有儒將之風。
胡須修剪得整整齊齊,卻還是掩蓋不住久在邊塞的風霜,皺紋深陷,似乎裡麵全是北方的塵土與敵寇血肉。
隻靜靜站在那裡,就有一種溫文的文臣風度,以及坐鎮大營,指揮若定的溝壑與乾練。
王崇古此刻驟然被皇帝點到,下意識抬起頭,迎上皇帝的目光。
朱翊鈞溫和開口道:“王尚書受任岩疆,練達兵備,又長年與韃靼來往,想必自有一番獨到見解。”
“這封賞,朝廷是當給不當給?”
王崇古聞言,緩緩下拜:“臣以為,皆在兩可之間,全賴陛下聖裁。”
他悄然看了一眼殿上的小皇帝。
方才他思忖彆的事情,倒是沒來得及打量這位少帝。
在入京之前,他已經聽過太多關於皇帝的傳聞。
睿智天成、英明早斷,幾乎讓他耳朵都聽起來了繭子。
不說信不信的問題,至少也是帶著好奇的。
如今得見,在舉止談吐上倒是沒得挑剔。
朱翊鈞追問道:“朕居於深宮,不曉邊事,正要問過王尚書。”
不管王崇古為人如何,他都是北方邊事的專家,專家兼兵部尚書,要是沒點說得的建議,那就是不給麵子了。
王崇古斟酌片刻,終於開口道:“陛下,以臣愚見,若是些許賞賜就能使百姓免遭兵戈,使將士不必捐軀,那便是值得的。”
“不過……前提是得給對人。”
此前入京,王崇古最為擔憂的,便是皇帝對他有成見,是想將他騙進京誅殺。
也是觀察了近半年皇帝的行事風格,他才敢動身入京。
如今皇帝當麵,說話更是小心。
朱翊鈞聽了這話,深深看了王崇古一眼。
這是在就事論事呢,還是在為自己申辯?
是說這些年雖然貪汙了些銀子,但也把事情辦漂亮了?
朱翊鈞坐在禦案後,吩咐張宏將有關的奏疏取來,又接過王崇古的話頭說道:“王尚書說的給對人,所指為何?”
大殿中的文武,都沒有插嘴。
如今廷議,在此事上最有發言權的,也就王崇古了,餘者都聚精會神聽著。
王崇古看了一眼深宮長大的皇帝,又慢慢環顧幾位翰林院出身,再未去過地方的內閣諸臣。
他心知不能說得太複雜,組織語言半晌,才跟外行們解釋道:“陛下,諸位同僚。”
“此次進犯薊邊的,乃是朵顏衛,以首領長昂,及其叔父董狐狸為首。”
“朵顏衛在隆慶元年,便侵犯過我朝界嶺口,彼時為首之人,是長昂之父,也是董狐狸的兄長。”
“此人被我軍擊殺之後,便由長昂接替了其父的位置。”
“話雖如此,但如今朵顏衛,仍是由其叔父董狐狸把持。”
在場的無不是人精,話說到這個份上,紛紛恍然大悟。
大明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前朝故事——繼任之後,被叔父把持著大權,這種戲碼,大家不要太懂。
朱翊鈞一點就通,帶著讚賞之色道:“所以,應當賞賜長昂?”
這就是專家,就這份對蒙古各部的熟悉,還真沒得說。
他對這些事情,還真不如王崇古。
王崇古持笏行禮,補充道:“陛下,長昂娶了喀喇沁部領主的長女,若是再得我朝認可與支持,雖仍顯弱勢,卻也能讓朵顏衛令出兩頭,說不得便要陷入內耗。”
“至於換俘……”
“臣以為,還是需儘可能殺傷朵顏衛。”
“此部與彆部不同,與我朝交戰多年,血仇無算,不是輕易就能化解的。”
徐階能看明白皇帝喜歡哪種人,王崇古自然也能看明白。
這就是上行下效。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但如今皇帝喜歡言之有物的大臣,大家自然又紛紛撿回了自己的見識與邏輯。
王崇古知道皇帝有些不喜自己在宣大的作為,如今獻策,也是有意給皇帝展示,好緩和一番。
朱翊鈞聽罷,已經被王崇古說服了。
這位王尚書所言,確有道理。
挑撥離間這等惠而不費的事情,自然信手為之。
倒是換俘之事,雖然心裡認可,但總歸有些排斥這種事。
他想了想,這才便有了決議。
朱翊鈞開口道:“賞賜之事,便從王卿所言,以改元施恩,賜朵顏衛都督長昂賞銀。”
“再告訴那兩個入京的大使,我大明朝封的朵顏衛都督,隻有長昂,沒有什麼董狐狸,若是想用銀兩購入糧食,乃至互市,我朝也隻認都督長昂。”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至於換俘之事,發文書給劉應節與戚繼光,讓他們便宜行事。”
“不以此事為成例。”
他是想換俘的,畢竟有自家子弟兵在。
不過王崇古說得也有道理,儘可能殺傷未必不是好事。
那他既然不通兵事,還是乾脆放權給邊將吧。
這是放權也是躲事。
朝臣們也並不在乎這等小事。
王崇古當先行禮:“聖明無過陛下。”
這時候,栗在庭突然出列,查漏補缺道:“陛下,除此以外,難保彼輩會偃旗息鼓,需得增強邊防。”
“臣以為,不妨借此機會,整飭京營,遣戰兵、車兵營各一支,出防薊鎮,習勞練戰。”
話音剛落,庭上便有數人麵色陡變。
右都禦史、協理京營戎政霍冀更是昂首出列:“陛下,不可!”
“韃靼乃是我朝心腹大患,如今犯邊,正當凝神相對,如何還有餘暇給京營‘習勞練戰’?”
“此言實乃揣度聖心的奸佞讒言!”
“臣要彈劾栗賊!”
弟子受欺負了,老師自然不能坐視。
高儀難得強勢出麵,皺眉嗬斥道:“霍都禦史注意體統,莫要君前失儀。”
“議事便議事,如何動不動就攻訐同僚?”
霍冀年歲比高儀還長一歲,奈何官階聖眷差了不是一籌,被嗬斥後隻能悻悻告罪。
而後才和氣解釋道:“高閣老久在中樞,有所不知。”
“兵事,最忌諱兵將不知,主客不合。”
“京營如今的作風,去了非但不能協助守邊,反而還有所拖累。”
“此舉徒費糧草不說,還妨礙邊防正事,如何不讓人疑心說出此言之人,是何用心?”
他態度溫和,但說話卻帶著刺。
反正就是一個態度,京營還是老實在北直隸待著,彆出門添亂。
高儀怫然不悅:“什麼叫京營的作風?”
“霍都禦史協理京營,說出此言,不覺得自身職責未儘,麵上羞愧嗎?”
這事是誰的主意,高儀自然知道。
如今霍冀明麵上罵著栗在庭,卻是對皇帝有意見,奈何兩人都是他的弟子,高儀也難得發了發脾氣。
內閣說出這種話,兵部也不能坐視了。
文官掌管京營始自於謙,往後京營基本都在兵部的控製之下。
嘉靖五年武舉會試,賜宴兵部,京營提督郭勳還能跟兵部尚書李鉞爭一爭座次。
到了隆慶年間,閣臣趙貞吉、時任兵部尚書的霍冀,已經能光明正大上奏,要收回戎政之印,罷總督京營戎政,改設提督總兵官三員,各管一營,“而以文職大臣一員量加職銜,俾之總理”。
簡單來說,就是撤掉京營總督,降為總兵,至於怎麼管理?自然是再增設文職大臣來管了。
彼時的朝堂當中,為此事可是拉鋸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因為文臣內部對此事沒有達成共識,皇帝反複,未能做成。
但一段時間的總督缺位,撤了又設,任了又免,已經全麵居於兵部之下了。
如今老尚書霍冀在據理力爭,兵部自然不能乾坐著。
兵部侍郎石茂華當即出列道:“高閣老也慎言。”
“京營的營官,皆是由兵部,會京營總督推舉,由陛下批準後,才能赴任。”
“閣老此話,實在陷先帝於不義。”
京營爛是沉屙痼疾,如今協理京營的霍冀才上任大半年,歸咎於人家也說不過去。
還是不如問問先帝吧。
此時吏部侍郎溫純也加入了爭論:“石侍郎倒是彆將兵部與霍都禦史摘得太乾淨。”
“當初兵部與霍都禦史上奏,蠱惑先帝撤除京營總督,不久後先帝英明睿智,發現不妥,又增設回來。”
“這一反一複,徒耗時間,隻將顧寰趕了回家。”
“朝令夕改,黨同伐異,這難道沒有誤事嗎?”
溫純當時在朝中還是一名言官,自然記得此事。
他當時上奏說,“以三侯伯故,而用三文臣”,使“文與武不相為用,而文臣中亦自相矛盾矣”。
隨後就被內閣嗬斥,說他沒有文臣格局,沒多久就被趕去了湖廣。
這個仇他還記得呢。
這時候張四維下場,做起了和事佬:“諸位了,不要傷了和氣。”
“說薊鎮邊事便說薊鎮邊事,如何扯起了京營。”
石茂華悶悶開口:“無論怎麼論緣由,京營不堪用也是實情,這出防薊鎮之事,兵部不同意。”
這就是兵部的態度。
要真讓京營成了可戰之兵,那豈不是又要被匹夫奪過權責?
“好了!”
朱翊鈞隱怒開口,喝止了眾人的爭論。
“朕知道諸卿的意思了。”
“京營出防薊鎮之事作罷。”
“不過,京營到底爛到什麼地步了?往後又如何治理?怎麼沒人告訴朕?”
“兵部侍郎兼協理京營戎政呢?有沒有來廷議?”
通政使何永慶連忙請罪:“臣有罪!”
“兵部侍郎、協理京營戎政趙孔昭,月初痰火病發作,不能理事,上疏請辭。”
“因奏疏上不慎咯痰,臣發回去讓趙侍郎重新謄寫,是故還未上呈。”
痰火病就是肺炎,譚綸那是慢性的,趙孔昭這個,就是急性的。
朱翊鈞皺眉,神色也緩和了些許,無奈擺擺手:“讓趙侍郎好生修養罷。”
便在這時,坐在矮墩上的徐階,突然起身道:“陛下,臣有奏!”
徐階一開口,眾人皆驚。
哪怕是張居正猜到皇帝這是在給朝臣下套,也忍不住露出嚴肅的神色。
朱翊鈞露出征詢的神色:“徐少師奏來。”
徐階轉了個麵向,誠懇道:“京營之頑症,怪到兵部與趙侍郎身上頗有些不公。”
“以臣所知,趙侍郎堪堪上任不足月,甚至還未來得及插手京營事務。”
“況且,京營多勳貴,也並非兵部所能節製。”
朝臣沒有深究徐階是怎麼知道的。
隻是疑惑徐階這是鬨哪一出。
怎麼才從萬壽宮出來就能跟皇帝對著乾?難道還把皇帝壓服了?這麼厲害?
果不其然,朱翊鈞“勃然大怒”,恨恨地看著徐階:“徐卿是想說,又是勳貴不職,才有京營之弊了!?”
徐階麵色不改:“正是!”
雖然不明白徐階什麼狀態,但這事情走向,眾臣不由暗讚一聲。
正是如此,不是勳貴的問題,難道是朝臣的問題?
紛紛朝徐階投向鼓勵的神色——精神點,好樣的!
徐階拱手答道:“陛下容稟。”
“臣自進京以來,便多有聽聞勳貴不職之事。”
“非止京營,餘者各處守備、五軍都督府、各衛各營,多有勳貴被彈劾,卻屢屢受到免罪。”
“惠安伯張元善、安伯郭應乾、南寧伯毛國器、襄城伯李應臣、忻城伯趙祖征等,不職的不職、荒淫的荒淫。”
“其中更有黔國公沐朝弼這等奸汙母嫂之輩,還被減罪。”
“長此以往,還如何管束?”
“此事不僅是兵部的責任,也是陛下應當過問的事情啊。”
“若是陛下想整備京營,除了過問兵部,也應當先管束好勳貴!”
徐階一番話說完。
朝臣已然心中豎起大拇指。
好好好!果然是忠君愛國、久經考驗的老臣!
隻見皇帝一言不發,麵色難看。
栗在庭見狀,當即出麵:“徐少師也說了,管束勳貴之前,當先還是應該過問兵部。”
“既然趙侍郎有肺疾,不能任事,豈能盤桓不去,毫無作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