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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矙瑕伺隙,肆行無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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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一臉沉思地從慈寧宮走出來。

方才這番作態,總算是安撫住了李太後——甚至說是趁虛而入,暫時性地成為了李太後的依靠。

也從她嘴裡逼問出了答案。

令他意外的是,陳太後被趕去冷宮,竟然真與李太後無關。

甚至於,根據李太後說,她從未針對過這位姐姐。

方才那種情況下,以自己對李太後的了解,她不會說謊。

那看來是彆有因由了……

或許,還是得從陳名言口中挖點什麼出來。

昨日他還不明白從陳名言那一番舉動,是什麼緣故。

方才他回想起來,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態。

希望他是知道些什麼,否則不知道陳太後的想法,太過被動。

等殺完人也得說服這位嫡母才是,否則沒有皇帝與兩宮一同下詔,還真不一定能罷免了高拱。

最好是能對症下藥,明白其所需。

哪怕退一步,也要知道知道根底,才好決定是讓其安度晚年,還是居長樂宮,做個靜慈仙師,又或者憂思成疾,數年後鬱鬱而終。

朱翊鈞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回到了乾清宮。

……

用過晚膳,朱翊鈞一邊翻閱著錦衣衛留備的檔案,一邊耐心等著陳名言。

朱希孝將一應有關陳太後的文字,全數送了過來。

卷帙浩繁,一時半會根本看不完。

張宏在一旁掌燈,突然聽到皇帝的聲音“張大伴,聽聞我母後陳被打去冷宮前後,陳洪跟馮保鬥得很厲害?”

習慣了這位萬歲爺一心二用,如今的張宏都是隨時準備著問話。

他輕聲回道“萬歲爺,是有這麼回事,奴婢聽說,二人差點在司禮監的值房大打出手。”

朱翊鈞一怔,東廠提督和司禮監掌印大打出手,什麼武俠片場景。

他好奇道“這麼不顧體麵?”

張宏解釋道“積怨過深。”

“有裕王府的舊怨,也有宮中的新仇。”

“當時是因為,陳洪為了討好先帝,進獻美人,還沒等見到先帝,被馮保借口似染疾疫,帶著東廠的人全給處置掉了。”

朱翊鈞聽到這裡,突然想起來,都說陳洪、孟衝用美人迎合先帝,那馮保有沒有?

有疑惑他就直接問了出來。

張宏斟酌了一下,謹慎開口“馮大璫是依靠李娘娘的,怎麼會進獻美人分薄恩典。”

這話的意思很清楚,獻上美人,誕下龍子怎麼辦?

本來先帝就倆兒子,還都是李太後所生。

十拿九穩的事,馮保是李太後的人,豈會平白生事端。

至於陳洪孟衝等人……依靠的正宮顯然是不能生育的,哪裡還有這些顧忌。

朱翊鈞點了點頭,聽懂了。

他接著問道“隻是陳洪和馮保在鬥嗎?背後有沒有……”

為尊者諱,他沒有直說。

張宏沉吟片刻,措辭了半晌“陛下,內廷鬥爭,總歸是要看身後的人,就算沒親自下場,大家都惦記著。”

隱晦的意思,就是哪怕李太後沒下場,馮保畢竟是她的人。

下麵鬥來鬥去,總歸還是要把賬算在上麵的人身上。

朱翊鈞歎口氣,他就是擔心這個。

若是為了什麼尊號、權勢這些東西,那怎麼都能談。

就怕是有什麼仇怨、執念在裡麵。

朱翊鈞正在沉思,這時,蔣克謙從外間走了進來。

“陛下,陳名言求見。”

朱翊鈞回過神。

他點了點頭“讓他進來吧。”

說罷,起身伸了個懶腰。

示意張宏將桌案上的密檔收攏起來。

張宏麻利地收拾好,抱在懷中,悄然退了出去。

……

陳名言亦步亦趨跟在蔣克謙身後。

他嘗試著跟這位錦衣衛同僚套個近乎,卻隻得到一言不發的回應。

心裡更是惶恐之極。

今日宮廷內外發生的事,明麵上都默契地沒有談及。

但隻要身份夠的人,便明白事情影響何等之大。

皇帝現在隻怕,已經惡了他們陳家了。

“陳千戶,陛下在裡麵,直接進去便可。”

蔣克謙的聲音打斷了陳名言的思緒。

陳名言謝了一聲,便轉身往裡走進。

進殿之前,渾身被摸了個乾乾淨淨,連錦衣衛標配的鞋都給他換了雙,顯然不信任到極點。

走在略顯空曠的殿中,陳名言隻覺得格外忐忑。

到了近處,才看到禦案上坐著一位少年帝君。

略微瞥了一眼,不敢多看。

陳名言快步上前“錦衣衛千戶陳名言,拜見陛下!”

朱翊鈞抬頭看向這位千戶。

他緩緩放下手中書稿,疑惑道“陳卿,你們家都準備造反了,為何還行如此大禮?”

陳名言心臟陡然停跳一拍。

他顧不得快要停滯的呼吸,連忙出聲喊冤道“陛下!我陳家儘受皇恩浩蕩,謹慎敏微,如履薄冰,不敢有半點逾越!”

“陛下何出此言!”

朱翊鈞搖了搖頭,懶得去看他“哦……陳千戶還想安撫朕,準備雷霆一擊。”

陳名言再經受不住壓力,終於敞開窗說話“陛下!太後此舉,陳家概不知情,還請陛下明鑒!”

既然不繞圈子,朱翊鈞也不再施壓。

他直接問道“你這廝,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同甘共苦,哪裡是一句話就能撇開的。”

太後現在占上風,怎麼不去抱大腿,怎麼反而給朕拋媚眼?

陳名言澀聲道“太後不能育,但我陳家,人丁還算興旺。”

這話直白到了極點。

他也看得明白,陳太後這做法,無論她多麼儘享殊榮,陳家最後,總歸是要遭殃的。

如今的表態,是為了自救。

朱翊鈞心中認可了這個理由,卻還是嘖了一聲“原來是分投下注。”

他等了一會,沒等陳名言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由好奇看向下方跪著的這人。

突然之間,陳名言猛地在地上叩了三個頭。

堅定道“陛下這般想,事出有因,臣無可辯駁。”

“臣願為陛下剖心挖膽,肝腦塗地,以將功贖罪!”

“若是陛下天恩浩蕩,以為臣微末之功足以贖罪,隻盼陛下念及臣將我陳家滿門抄斬時,留我這一房數人性命。”

“若是臣微末之功,不足以贖罪,便是我陳家自尋死路!”

“臣,絕無怨言!”

朱翊鈞默然。

不由得有些失望。

他多少是寄希望於這位陳太後之弟,是懷揣著底牌來的。

哪怕是利益交換,挾恃談判呢?

可惜,交底之後,赫然是一窮二白。

至於是不是分投下注,如今還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朱翊鈞歎了口氣“起來吧。”

“先給朕說說昨日你向朕表態是怎麼回事,若是察覺到什麼,如何不早說。”

陳名言仍是跪地不起。

他一五一十道“臣隻是察覺到,陳洪一再打著陳太後的旗號,在外做事。”

“臣隻是一心想讓此人安分一些,不要給我陳家招來禍患。”

“向陛下表態,隻是想與陳洪之流劃清界限。”

“至於太後……臣當真沒料到。”

朱翊鈞皺眉。

你要是什麼都不知道要你有什麼用,差你一個錦衣衛千戶嗎?

他追問道“沒料到?這可不像一家人。”

總歸是親族,難道一點不顧你們這些人的生死?

陳善言直起身,麵色複雜解釋道“陛下可知,陳太後隆慶三年被遷居彆宮?”

朱翊鈞點了點頭。

陳善言露出難堪的神色“先帝一度有廢後之意!”

朱翊鈞麵無表情。

他聽明白了陳善言的意思。

遷居彆宮,本就是廢後的待遇,世宗的張廢後,便是“廢居彆宮”。

先帝登基三年,便將陳氏趕去了彆宮,等風議一停,時機一到,就是廢後——奈何先帝死得快。

這意味著,陳太後這兩年半,都是在隨時被廢的提心吊膽中度過。

那麼對於這些為先帝開脫,平息禦史風議的母族,恐怕,也隻有滿腔的怨氣。

朱翊鈞緩緩歎了口氣,問道“那麼以你所見,我那母後陳,是想要什麼?”

權勢名位可能性不大,難道是泄憤?

可先帝都去了,總不能記恨先帝,想偷偷戮屍解氣吧?

腦回路稍微正常應該都不至於這麼瘋。

陳名言頓了頓,斟酌了半晌,生怕說錯話“陛下可知道,臣的妻,正是德平伯的女兒。”

朱翊鈞點了點頭。

德平伯就是前幾天他登基前剛死的那個國丈,也是先帝原配的父親。

也就是說,陳名言是先帝的連襟。

陳名言繼續說道“所以,也偶爾能聽聞一些宮廷傳聞,尤其關於子嗣的。”

鋪墊完之後,陳名言才終於說到重點“嘉靖四十一年,彼時二位太後皆孕,次年,李太後生陛下,陳太後未誕。”

朱翊鈞騰然起身!

他逼視著陳名言“你的意思是……”

陳名言請罪,卻不鬆口“我那妹妹生性多疑,不育後更顯孤僻,難免……”

“夠了!”

一聲冷嗬。

朱翊鈞突然打斷了陳名言。

麵色陰晴不定。

他終於意識到,陳太後為什麼有這麼深的怨念,又為什麼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勾結高拱。

這筆爛賬,什麼不育、什麼遷居彆宮,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後的頭上!

其人,彆是動了什麼殺母育子的念頭……

真是瘋了。

他生硬開口道“讓你母親明日進宮,這幾日多去陪陪我母後陳。”

“還有,去跟陳洪接洽一番,合適的時候,朕會讓蔣克謙找你。”

陳名言頓了片刻,輕聲應是。

而後見上方再無聲音傳來,恭謹退了出去。

直到人出殿,再無聲響。

……

六月十七日。

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議的班首。

昨日體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書劉自強,沒來廷議。

雖然自稱身體痊愈了,但高拱貼心地讓他多休養幾日。

與會的是刑部侍郎曹金,也是高拱的親家。

同樣的,昨日稱高拱喪心病狂的禦史唐煉,今日也稱病在家。

隻說不甚患上了失心瘋,要修養幾日。

除開這二人外,其餘朝臣一切如常。

似乎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門下。

廷議開始之後,高拱再度奏上《新政所急五事疏》。

說是經過聖上與諸位同僚查漏補缺,有所改易——改了幾處句讀,替換了同義詞。

而後光明正大地呈與諸位同僚廷議,還恭順地給皇帝呈上禦覽。

呂調陽、馮保、王國光紛紛默然。

禦階上今日也安靜無聲。

而後,刑部侍郎曹金、都禦史葛守禮等人出列讚同。

眼見人數過半,高拱便票擬了這提議。

從始至終,也未有呂調陽等人說話的機會。

昨日,皇帝以半數不過為由,將這封奏疏按了回去。

今日,高拱以半數同意為由,將這封奏疏票擬通過。

一來一回之間,是東風換了西風。

搖擺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讚歌,言稱此五事是一掃頹勢,革故鼎新之始。

隨後,又有通政使韓楫答覆馮保,首輔高拱致仕奏疏,為兩宮、皇帝留中不發。

高拱喟然一歎,自稱年老體弱,不堪重任,再度廷上請辭。

朝臣齊齊挽留。

通政使韓楫,再呈各地督撫,如湖廣巡撫汪道昆,兩廣總督殷正茂等,請留高拱奏疏。

另有吏部員外郎穆文熙、程文、吏部主事許孚遠、禦史李純樸、杜化中、胡峻、德盛、時選、劉曰睿、張集,以及左右給事中塗夢桂、楊鎔、周芸、張博等86名官員,聯名請留高拱。

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慶、韓楫,大理寺左少卿劉思問、右少卿宋良佐,太常寺少卿劉浡、陳行徤,太仆寺少卿董堯封、陳聯芳、李幼滋,順天府府丞劉堯誨等人進言,主少國疑,首輔不可惜身而退也。

另有,南直隸等官員,工部尚書陳紹儒、禮部尚書秦鳴雷、國子監祭酒萬浩等二十六人,遙相呼應。

聲勢浩大。

皇帝玉音親答,情真意切挽留首輔高拱。

高拱推辭不得,無奈隻得留任。

隨後。

寧夏地震,首輔高拱請賑災,皇帝從之。

衡王載堭薨,禮部上奏,諡曰莊,皇帝從之。

首輔高拱請,工部尚書朱衡督理河工,總理山陵事務,皇帝從之。

首輔高拱請,差江西道禦史周於德,督理兩淮鹽課兼理河道,皇帝從之。

司禮監馮保靜靜立在禦階之上,一言不發,宛如一個透明之人。

廷議過半。

陳洪持著陳太後答覆的奏疏進了文華殿。

赫然是允了禮部所議的尊號。

高拱也不問司禮監,當廷奏報皇帝,請玉音親答。

皇帝欣然從焉。

乃曰

兩宮尊號,仰考舊典,惟憲宗皇帝,尊嫡母皇後為慈懿皇太後,生母皇貴妃為皇太後。

今日事正為相同,是故,尊皇帝嫡母皇太後為,仁聖皇太後。

尊皇帝生母皇太後為皇太後。

一場廷議結束。

高拱持芴下拜,高呼聖帝明君,百官附和山呼。

皇帝諄諄勉勵,賜輔臣及講官並三品以上枇杷。

乃退朝。

……

禮部值房。

呂調陽坐在桌案之後,怔怔出神。

果然,道行還是太淺了。

張居正的智慧,他比不過。

皇帝的機心,他猜不透。

高拱的手腕,他也望塵莫及。

如今新黨的一切,都被他辦砸了。

高拱非但沒有安心致仕,甚至還有總攬朝綱之勢。

要是張居正回來,他都不知道如何麵對是好。

“呂尚書,元輔請您過去。”

突兀的聲音,驚醒了呂調陽。

他霍然抬頭“元輔?”

職官點了點頭。

呂調陽緩緩起身,將梁冠一板一眼戴著頭上,推門而出。

本以為要去內閣大堂。

結果剛一出門,就看到高拱正雙手負背,正站在不遠處的池塘邊,仰望晴空。

呂調陽放緩了腳步,走到高拱身邊。

也有樣學樣抬起頭,循著高拱的視線抬頭望過去。

嘴裡說著“元輔遠眺也需多看看腳下,小心踩進池子裡。”

高拱知道呂調陽來了。

他沒有多餘動作,隻開口道“和卿啊,我一看這鴻雁,就心馳神往。”

“像這鴻雁飛過萬裡晴空,恐怕也無心低頭,看一眼下方這小小的池塘。”

呂調陽搖了搖頭“我是怕元輔跌進池子裡,驚了這一池的魚。”

高拱笑了笑“走吧,陪本閣走走。”

兩人本是一前一後,呂調陽加快半步,強行並列。

高拱也不在乎,繼續說道“晏幾道寫過一句,鴻雁在雲魚在水。”

“這鴻雁與魚,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本閣哪裡看得過來。”

呂調陽搖了搖頭“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二人就這樣互相打著機鋒,爭執不下。

眼見呂調陽始終不鬆口。

高拱欣賞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可動搖。”

高拱側過臉,看向呂調陽“和卿,要不要入閣?”

呂調陽一驚。

張居正想他入閣是意料之中。

皇帝昨天拉攏他入閣也在情理之內。

怎麼高拱也突然想讓他入閣了!?

他們分明還在拉開架勢對陣呢!

呂調陽下意識問道“元輔還容得下我?”

高拱展顏一笑“晉黨我都容得下,王崇古仍會入閣,更何況是你?”

“新法,我可比張居正先扛旗。”

呂調陽默然。

自己都準備好致仕了,沒想到……高拱這胸襟,當真令他折服。

他毫不掩飾感歎“我還以為元輔要驅逐不服,獨攬朝綱。”

高拱搖搖頭“我做這麼多,就是為了讓你我這種人,能夠放開手腳,施展新法。”

呂調陽更是無話可話。

一時無言,默默往前走。

高拱也不催逼他,就這樣靜靜候著。

二人走了近兩刻鐘,太陽逐漸西斜。

這時,高拱輕鬆愜意四處張望,突然看到張宏的身影。

思索了片刻,出聲叫住“張大璫這是哪裡去?”

張宏見是高拱和呂調陽,連忙行禮“元輔、呂尚書。”

“陛下,兩宮口諭。”

“大學士張居正等,還自天壽山,詔建大行皇帝陵寢於大峪山,賞賜張閣老等例銀二十兩。”

呂調陽脫口而出“張閣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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