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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九章:凡人苦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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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蘭是鄉野丫頭出身,縫補的技術一流,碎成那樣的肉塊都能給她工工整整地縫補好,線口也是工整完好的。

孟子非怔怔地看著,一時之間,竟有些失神。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啊。

往日教導陳小蘭,隻道她是尋常百姓家的兒女。

如今看來,即便是心智堅韌的修行者也做不來的醃臢血腥之事。

她卻能夠咬著牙,硬著頭皮,慢慢做來,屬實不易。

洞外風雪呼嘯,這片天然的雪溶洞無頂遮掩風雪,偶有細碎的雪花,穿過洞頂間稀疏的樹枝枯葉,融著清冷的月光,簌簌灑落下來。

孟子非發現自己被安置在一片避光之處,儘管身體裂痛難當。

但熬過了最艱難的時間段,身上潰爛分解的肉縫補好了在身上,也未繼續凋零落下。

他忽然輕咳一聲。

那頭的陳小蘭聽到動靜聲,顯然是受到了驚嚇,肩頭狠狠瑟縮了一下,慢慢轉過來的一張小臉上可以清楚看到她瞳孔在劇烈發著抖。

孟子非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驚恐的神色。

這樣的神態才符合一個正常人的表現才對,可她怕成這副模樣,竟也沒有拋棄他獨自離開。

雖然天真,但也留有了一些小聰明。

孟子非看著她手裡抱著的那條右腿,不由笑了笑,道

“你倒也聰明,知曉留下我這一條腿,先將我的雙臂縫好在身體裡。

這樣一來,即便我醒了,真要想殺你的話,也不會那麼方便。”

陳小蘭害怕地將那條右腿藏到身後去,目光警惕地看著孟子非。

孟子非艱難地動了動身體,發現身上原本掉落的肉基本都回來了,身上滿是縫補好的創傷。

他目光深邃平靜地望著她,眼中深藏沉思的情緒

“山上那麼多餓狼吃下來我身上的血肉,若非一隻一隻地屠殺野狼,拋開它們的肚子取肉,我此刻怕也不過是個殘缺之身。”

陳小蘭抿緊嘴唇,不說話。

孟子非歎了一口氣,又道“你平日裡連一隻雞都不敢殺,今日怎麼敢這般瘋性?

怎麼,麵對這一對爛肉,你就一點也不害怕?”

怎麼可能不害怕,看著陳小蘭隨時都有可能嚇昏過去的模樣。

孟子非就能夠想象得到,今夜從殺狼、剖腹、取肉、拾骨、縫補……

這每一個過程她都經曆了何等的崩潰情緒。

怕是會成為她這一輩子都忘記不了的噩夢吧。

平日裡總在他耳旁喋喋不休的少女,今日麵對他的發問,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儘管未逃走,也是一副魂丟了一半的淒慘模樣。

不知為何,見到這樣的陳小蘭,他並不討厭,但心中卻無端覺得有些困頓苦悶。

孟子非頭一次生出這樣古怪又迷茫的情緒。

“好吧好吧……”孟子非終於妥協。

他肩膀微震,便聽得‘哢哢’兩聲,靈力勁吐。

竟是將自己的兩隻胳膊生生震斷塌軟下去。

他笑得明朗溫潤,聲音更是清淺聽不出半點痛苦之意

“好了,這下我沒有能力傷害你了,小蘭不必害怕,來同我說說話吧?”

陳小蘭給他這突如其來的自殘舉動給嚇懵了。

看著他一臉微笑的麵容與往昔無異,但頭皮卻是止不住的發麻。

當初被他良善溫潤君子的外表所欺,竟是拜了這種人為師。

心中悔極已晚,看著孟子非那張親切熟悉的臉龐,陳小蘭神情淒悲,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孟子非似是早料到她會有如此一問,淡笑道“我是人,這一點毋庸置疑,而且還是同你一樣,生來就平凡毫無靈根資質的凡人。”

陳小蘭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說,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

“你說你和我一樣是凡人?!可你分明……”

“可以修行,是嗎?”

孟子非打斷她的話,麵上含著溫煦的笑意,可那縷笑意未達眼底,漆黑深邃的眼眸難分暗夜。

他定定地看著陳小蘭,嗓音喑啞,篝火明滅間半麵臉頰有些深遠。

“我本無法修行,天生凡子,儘管經綸滿腹,才學出眾,年紀輕輕聲名鵲起。

可自我出生的那日起,便注定了我這一生該行的至多也隻有百年之遠。

我有一年少竹馬便相知相熟的表姐,名喚商瑩。

商家氣運不凡,一連生出一對兄妹,皆藏靈根,拜入離合宗門下,悟道修行,讓我著實羨慕。

我不甘於平凡,心受誘惑,與鬼門太原少主鄭司閻暗中勾結,設計陷害天璽劍宗少主百裡藏劍。

甚至不惜以苦肉計誘騙家中表姐,借她於我戀慕之心,騙得她以靈根相送,至此求來大道之路。”

說到這裡,孟子非語氣竟是格外的平靜,波光瀲灩的眼眸似起了一層迷霧

“儘管我延綿了壽命,維持了青春不老,可禦劍飛天,繪符捉妖,成就了我所期盼的人生。

可上天是公平的,我以卑劣的手段得到了本不屬於我的靈根,便該承受這非人折磨的因果業障詛咒。”

陳小蘭不知孟子非竟還有這樣一段隱晦難堪的往事,可是見孟子非如此平靜地坦言相告,心中的忌憚與恐懼不由也放鬆了些。

她神情複雜地看著孟子非,“所以你每月總有七日會自行閉關,出關之後,都會變得十分虛弱,就是為這詛咒所折磨。”

她果然早已知曉。

孟子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由失笑搖首,笑自己聰明反被聰明悟。

他心思狹隘,處處提防,身子連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一言一語也要細細揣摩分析。

若陳小蘭當真存了彆的什麼心思,難不成會如此愚蠢,自踩雷區直言不諱嗎?

如此想來,今夜這場劫難,屬實是他自討苦吃了。

“得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自然要付出相對應的代價,每月剔骨削肉之痛,連痛整整七日。

初時還不可掌控,隻能躲在漆黑無人之地默默忍受,隨著我修為漸漲……”

說到這裡,孟子非語氣一頓,又抬眸看了一眼陳小蘭,見她正認真聽著自己訴說往事,不由又自嘲一笑。

“事到如今,我又何必在繼續扯那無謂的謊言隱瞞於你,實話說吧,此番詛咒之苦,太痛了,幾乎快要將我折磨瘋了。

我一貫愛潔,無法忍受自己每月都要看著自己的肌膚潰爛腐落,渾身腥臭,惡心得就像是一塊溝渠裡的爛肉。

日複一日的非人折磨,即便我滿府君子禮儀,人倫道德,內心也早已被扭曲成了非人之物。

就在青銅門內,我舍劍棄拂塵,自此入了魔道,也算是正式與那魔河葬心合作。

再後來,我得到了他的幫助,知曉如何鎮壓這詛咒,隻要每月爆發之時,避開月光星輝。

儘管痛苦仍在,卻也不會落得滿地穢肉,到底也是體麵一些。”

陳小蘭對魔河葬心這個名字可一點也不陌生,她豁然起身,眼中的憤怒瞬間壓過了恐懼,厲聲質問道

“你竟與魔河葬心合作?你知不知曉,當年山境之亂的罪魁禍首,就是這葬心!

魔界之中,他處處與司塵公子作對!害得他險些喪命。如此歹人!你怎可與之為伍?”

麵對她的斥責之言,孟子非不怒反笑,“若你是我,遭遇此等絕望之事,管他是仙是魔,隻要能夠救我,又有何妨?”

“你!”陳小蘭氣急,狠狠一跺腳“我便不該救你!”

孟子非道“我的劍還在你那,若小蘭此刻後悔了,拔劍斬下我的頭顱,亦是不晚。”

陳小蘭頓時沒了言語,隻能恨恨地瞪著他。

孟子非又道“可我知曉,你下不了手,你便是連扔下我不管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夠親自動手殺了我?”

陳小蘭頹然地重新坐了下去,目光迷茫地看著幽幽跳躍的篝火,神情淒迷。

“所以那時你那般模樣地想要殺了我,是覺著我發現了你的秘密醜事,說與旁人聽了後……

這人間正道,再也沒處容你了,對嗎?”

誰料,孟子非搖首道“我既已投身入魔道,這人間正道能不能容我,於我而言,並沒有多大的意義。

至多是日後遊曆行走,沒有那麼方便罷了,我隻是……”

他眸光低壓,莫名顯得有些陰冷,“不希望旁人知曉我孟子非,每月都會變作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罷了。”

“就為了這種事,你竟就要殺了我?!”陳小蘭氣急,簡直不可思議。

孟子非低低笑出聲來,眸光流轉,眼底似有柔輝縷縷

“眼下我告知你這些,自然是因為你可以知曉,小蘭,我不會再殺你了。”

他語氣淡淡,卻有股強烈意味“信我。”

他不願讓旁人見到他那般醜陋不堪的模樣。

是無法忍受那些人在看到自己肉塊掉落,身體腐爛,疼得滿地打滾時,所流露出來如看可憐蛆蟲般的目光。

他孟子非生來平凡,卻也驕傲。

他甚至都無法接受自己平庸,更莫說是讓人瞧著自己如此腐朽醜陋。

隻是,他生平頭一回,在詛咒爆發之時,給第二人看見。

更未想到,前一刻差點被他殺死少女,再見著自己那副不堪模樣後,竟會理所當然地犯著惡心與恐懼。

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一切,便將支離破碎的他一點一點地拾撿起來。

如果此刻在這裡的女人是商瑩,孟子非深信她或許同樣能夠做到不摒棄於他,。

甚至能夠將他保護得更為小心細致,同樣也不會露出半點嫌惡的目光。

因為他知曉,商瑩深深愛著他,哪怕知曉他心思不堪,心術不正,亦能全然接受他這個人。

可那又如何,以愛之名,理所當然接受滿身汙穢的他這種事……想想都令人反胃啊。

壞事做儘的他,從來都不需要如此溫暖光明的救贖。

可陳小蘭不一樣,孟子非在她眼中看不到任何一個正常女人看待男人的愛戀之情。

因為不愛,所以這份不同於商瑩的‘接受’,也就顯得難得可貴起來了。

以至於哪怕她看著自己狼狽至極時,不經意間流露出來可憐他的目光,意料之中的惡心反感表情。

這讓孟子非竟都覺得即便如此,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以接受了。

甚至……隱約之間還有種詭異的愉悅。

這樣的愉悅情緒,不禁讓他生出,如果是眼前這個人的話,他願意讓她慢慢地看到自己的全部。

那是連商瑩都沒有見到過的,黑暗的、陰森的、詭異的、自私的、冷到骨子裡不為人知的那一麵。

循循善誘,慢慢地褪去自己清潤如玉斯文有禮的皮囊。

陳小蘭心思純善天真,全然沒有注意到孟子非那隱晦目光下的絲絲暗流,隻覺得心中疲倦至極

“發生了這麼多的事,你又要我該如何信你?”

聽她這話的意思,竟是有要就此離去之意,孟子非灼灼明亮的眼眸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小蘭要離開我了嗎?”

他抬首,怔怔地看著她“就因為我為了活下去,從而選擇了魔道?”

陳小蘭皺眉道“我隻是一個凡人女子,是魔是仙對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內心當如何抉擇。

正如司塵公子,他生於陰暗,卻向陽而生。

他食鮮血,怕陽光,是為屍魔者,可在小蘭心中,全天下沒有人比他更好,更良善。

辨彆是非對錯,從來不是正邪之分,那是偏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也忍受不住,聲聲句句皆是怒斥之意

“你為了一己之私,傷害了愛你的人,是錯!

為了你的體麵,因我一言不發,就要殺我,也是錯!

這與你選擇魔道與否,從來都沒有半點乾係!”

孟子非喃喃道“所以你……”

陳小蘭眼中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淌“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凡是人,都有行錯路的時候,都會有七情六欲。

都會嫉妒、怨恨、憤怒、不甘、不堪!

孟子非,眼下,我就問你一句……”

“孟子非,你可曾做過大奸大惡之事?

山境之中的那場劫難,可有你的參與?

當初那些人可是你有意引過來的?

你可曾算計陷害過司塵公子?”

孟子非眯起眼睛良久,隨即緩緩睜開,淡聲道“我孟子非,不曾做過大奸大惡之事。”

陳小蘭目光深邃了一瞬,隨即眼神裡的迷茫憤怒驚恐慢慢褪了個乾淨。

她緩緩吐了一口濁氣,強行打起的精神終於撐到了極限,提在手裡的劍也隨之鬆落掉地。

陳小蘭走過去,將他的右腿貼放在斷口之處,任其慢慢愈合。

“如此,我便再信你一回,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師父……”

孟子非看著自己右腿逐漸愈合修複,沉沉的眼睫垂下了一片陰影,輕輕地嗯了一聲。

誰也沒有看到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正無意義地扣弄著地上的雪石。

指甲蓋都被那冰冷尖銳的雪石猩紅掀翻而起,指蓋血肉模糊一片,他卻渾然未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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