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琳娜爺爺確實沒哭。
倒不是閱曆不閱曆的問題。
他認認真真地看了一百多分鐘，隻覺得背脊發涼，如墜冰窖。
劇情殘酷直接，一黑到底，簡直像是有人在背後給了一悶棍。
倒在地上頭疼不已，但又找不到是誰打的，好像每個人身後都藏著棍子。
看這種劇情哭了才奇怪吧。
嘉琳娜還在那裡抹眼淚，這丫頭的思路確實常人無法理解。
他以前隻是聽說魔影，看過《聖山行》的劇本。
當時沒覺得有多了不起，認為獲得那般成功應該是得益於幻術帶來的衝擊力。
舞台表演也可以增強視覺效果，隻是以前沒那麼重視這方麵罷了。
純粹的視覺效果終究經不起時間洗練，還是會回歸到劇情與表演上。
而現在親眼看到《狩獵》，沒有任何奇觀，隻有純粹又紮實的劇本。
演員與傳統標準不同，但絕對稱得上精湛又寫實。
作為戲劇公會的名譽會長，雖然沒有多少實權，也不參與權力鬥爭，但各種攻訐陷害見怪不怪。
他深知平日裡光鮮的人們可以變得多可怕。
沒有任何惡魔妖鬼出現，但《狩獵》比他看過最驚悚的戲劇劇本還壓抑。
完全是靠對人本身的描寫，每一個人物就像存在於身邊，存在於日常生活中。
也正是這樣，給人情感上的衝擊更強。
最神奇的是，如此嚴肅的作品，竟然能吸引到一部分觀眾看下去。
哪怕劇團在推出嚴肅題材時，也會謹慎又謹慎，不然很容易叫好不叫座。
為什麼呢？
望著海灘上幾乎到處都有的，正在看魔視機的人。
對了，是傳播範圍。
能看到魔影魔視的人要比劇院多太多，隻要受眾足夠大，喜歡什麼類型作品的人就都會有。
這不比成天寫什麼王侯將相，史詩傳說創作自由度高多了。
沉寂多年的創作欲重新燃起，他也想寫這樣的劇本，而不是那些換湯不換藥的老套模板故事。
“你說的沒錯，嘉琳娜。”
“嗯？什麼沒錯，爺爺。”嘉琳娜沒聽懂爺爺這突然沒頭沒尾的話。
“劇院根本就比不過，”爺爺非常篤定地說，“所以劇團必須改變。”
“啊？我昨天就是隨口一說，根本沒過腦子，爺爺您可彆在意啊！”
嘉琳娜慌了，該不會自己昨天口無遮攔把爺爺心態說崩盤了。
傳說中親人的背刺才是最狠的背刺。
真出什麼事，她可接受不了。
“不不不，沒事，我很好，魔影確實是未來，你眼光很好。”
“沒有，我眼光不好。”
“那你說實話，你更喜歡看魔影，還是喜歡戲劇。”
爺爺認真地看著嘉琳娜。
她沒法對著如此認真的爺爺撒謊，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弱弱地回答。
“更喜歡魔影……”
“這就對了嗎，悄悄告訴你，其實我也喜歡。”爺爺眨眨眼，像個老頑童。
“請嘉琳娜選手到候場區……”
掛在架子上的擴音器裡傳來嘉琳娜的名字，該她上場了。
“快去吧，贏個魔視機回來。”
這個闖關當熱鬨看還真挺有趣，不隻有遊客和想要魔視機的人參與。
他甚至看到了索倫，這位傳奇法師竟然選擇初級職業者難度。
本來還在感歎這位的無恥，然後發現他竟然參加的是力量型賽道。
還闖過了。
不愧是可以創造出魔影的城市，這裡的人好像都不太走尋常路。
嘉琳娜如願扛了台魔視機回來。
爺孫倆乘著馬車回家，把魔視機安放在書房，研究起這個新玩具。
“竟然是使用魔能石供能的。”嘉琳娜有點小失望，這還要每月換石頭。
“不然呢，難道在機器裡放一個侏儒法師，開機就輸魔力？”爺爺調侃道。
鼓搗半天，成功點亮屏幕。
可操控的部分很簡單，隻有兩個旋鈕，一個用於調節音量，一個用來換台。
但是現在並沒有台可換。
老爺子本打算看一會兒就休息，沒想到一看就上頭，一直看到淩晨兩點，沒有節目放映的時候。
現在還處於試播期間，每天並不是24小時都有內容看。
雖然已是淩晨，但老爺子還精神亢奮，魔視機裡連廣告都那麼有趣。
他十分確定，魔影和戲劇間根本不存在什麼所謂的藝術理念衝突。
那不過是戲劇協會抵製魔影的借口。
魔影是要接替戲劇的表演形式，就像新式紡織機一定會取代純手工。
但傳統方式不會消亡，隻是會變得更加小眾，類似純手工開始變成奢侈的標簽，服務於一小撮人。
小眾就意味著養活不了那麼多人，所以戲劇公會必須改革。
傳統戲劇工作者在這場改革中並不處於弱勢，原有的工種在魔影裡都能找到，很容易遷移。
擠壓舊崗位，同時產生新崗位。
手工紡織者能更好地成為紡織機工人。
行得通。
老爺子洋洋灑灑地起草改革提案，他要趁著還有些氣力與聲望，為自己熱愛並獻出一生的藝術再儘一份力。
次日，傍晚。
一夜未眠，隻在中午小憩一會兒的老爺子，帶上他剛完成的改革草案，直奔紫百合大劇院。
今天是他編寫的戲劇首演的日子，也是萬眾期待的《火力少年王》首播的日子。
不過他並不關心。
他直接來到劇院中的辦公室，戲劇公會的會長在這裡。
為了給這次“打擊魔影”的戲劇盛會造勢，公會的重要人物悉數到場。
沒跟共事多年但一點也不熟的表麵同事們寒暄，直接把草案拍在會長的桌子上。
“這是什麼意思，老師？”會長正忙著調度現場。
隻是他並沒管理過劇團，現場指揮一團亂，但他仍要指揮，這是他作為會長權力的彰顯。
“我們不應該抵製魔影，我們應該積極接受學習魔影，這是戲劇公會更加壯大難得一遇的機會。”
一路跑上樓的老爺子氣喘籲籲地說。
“老師你又說笑了。”
“我沒說笑，轉型或許有陣痛，但是一定能帶來更好的發展，大概計劃我已經寫在這裡。”
“好，好，我會看的，”會長囑咐身邊的侍從，“記得給雷德伯爵的包廂裡上柏圖斯酒莊的紅酒，他隻喝這款。”
“伱現在就看。”
“老師，你放心，我肯定會看的，我什麼為人您不知道嗎？布裡鬆子爵的包廂地毯不要用羊毛，他過敏……”
老爺子沒再說話，他隻是名譽會長。
他看明白了，自己曾經的學生，並不關心戲劇的未來，隻關心自己的現在。
失落地離開劇院，寬闊的樓梯上，與一眾衣著華麗的大小貴族逆行。
有人認出他，他也沒回應，像丟了魂。
劇院前不遠的廣場，是《火力少年王》首映的主場地。
那裡擠滿三個劇院也放不下的人。
隨著音樂響起，廣場上的人興奮地開始合唱。
他遠遠地看著。
“來一片嘛，薯片，可好吃了。”身邊不知何時湊過來一條紅色亞龍，還會說話。
“沒想到你這個年齡的還會對悠悠球連續劇感興趣。”
“很意外嗎？”老爺子沙啞著問。
“挺意外的，但你喜歡就好。”
“要是有人不讓你喜歡的東西發展該怎麼辦呢？”
“你知道嗎，有位偉人說過‘人民喜聞樂見，你不喜歡，你算老幾’，真不來片薯片？”
老爺子呆呆定住，站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我要建新·戲劇公會！”
聲音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