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齋藤桑啊,來我辦公室說吧。”村鬆友視看了齋藤玲奈一眼,看到她那不亞於自己,連濃妝都遮掩不住的黑眼圈時,忍不住苦笑了下。
看來她最近也在為北川老師出版《且聽風吟》的事苦惱啊。
兩人對視一眼,頗有默契的走進辦公室,然後啪一聲,刷一下,關了門,拉下了遮擋外部視線的竹木掛簾。
正在外麵偷偷注視他們的安原顯隻好收回視線,重新把目光聚焦在桌上那份發行部剛送來的新一期《群像》銷量統計表上。
時至今日,出版社的各項職能工作已經精細化到非常細致的地步,譬如數據統計這塊,就有一個直轄於發行部的數據課專門負責管理。
而這個數據課裡還分為數據分析組、數據收集組等細化的小組,分工明確的幫講談社處理數據這一塊細分內容。
在龐大的公司裡,部門壁壘問題都十分嚴重。
彆以為銷量統計表和編輯部息息相關,隻要你問他們要一份,他們就會乖乖雙手奉上。
實際情況是,即便村鬆友視出馬,他也要不來安原顯手裡的這份詳細報表。
因為要搞到這個東西,你得從發行部部長開始,一直往下,打通關係到專門負責這份報表的職員為止。
這都是安原顯入職後,為了發展自身勢力而埋下的一顆顆釘子,就和他力捧起來的大島光一樣,耗費了他無數的心血和金錢。
這麼多沉沒成本下去,他是不能接受事情失敗這個結果的。
然而現實又給了他狠狠的一擊。
最新一期的《群像》自15號發售以來,除了發售當天因大力宣傳和大島光新作的熱度,銷量達到了不錯的2萬4千餘冊,之後每天都在以腰斬的速度下降。
按照數據課的分析,以後的二十幾天,日均銷量達到1.5萬冊都有點難!
這已經十分接近數據課對《群像》未來銷量的估值。
他們認為《群像》未來銷量會最終降低至每月30餘萬冊,然後在這個數值附近上下浮動。
也就是說,沒有《且聽風吟》帶來的那一波熱銷的話,日均銷量1萬冊就是以後的正常情況。
而講談社花了血本宣傳的大島光新作,竟然對整體銷量隻能帶來區區每月幾千冊的提升!
虧他還特意把《1973年的彈子球》的創意和內容偷偷告訴了大島光。
連模仿都做不到嗎?
白瞎了自己對他的期望和投資啊!
安原顯死死抓著鋼筆,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這份銷量統計表還顯示了東京各個地區的《群像》銷量。
和上個月的那份銷量統計表一對比,可以明顯看出足立區、大田區、江戶川區等地的銷量下跌的非常嚴重。
而這些地區恰恰是《群像》原本就覆蓋不到的銷售區域。
五大純文學雜誌雖然都主做純文學讀物,但各有各的特點。
《群像》以時尚新穎的封麵設計和偏向外國文學的審美風格著稱,因此在東京的讀者群體主要集中在千代田區、文京區等市中心區域,讀者也以富人、中產階級和學生居多。
足立區、大田區等郊區的讀者普遍家庭情況一般,更喜歡內容貼近於他們生活,審美符合他們認知的《文藝》雜誌(河出書房新社出版)。
上期《群像》破天荒賣出99.6萬冊,就是因為抓住了一大批這些東京郊區的新讀者。
而這一期的《群像》重新回到原點,說明什麼?
說明這些人買《群像》,大概率就是為了看《且聽風吟》!
安原顯的眼神越來越冷,看來得抽時間好好去找大島光談一談,看有沒有徹底按死北川秀的方法,決不能讓他再複刻一次上一期《群像》熱銷的場麵。
而在主編辦公室內。
聽完齋藤玲奈的建議,村鬆友視陷入了長長的沉思中。
見他有些舉棋不定,齋藤玲奈連忙補充道:“村鬆主編,北川老師的新出版企劃是我們力排眾議爭取來的。雖然出版精裝文庫本不是我們的原意,但事情到了這一步,隻要文庫本銷量暴死,我們絕對脫不了乾係。”
“話是這麼說...”村鬆友視眉頭更皺了,齋藤玲奈說的沒錯,當初他答應北川秀去爭取版權合同時,就已經做好被文化廳和公司高層兩麵夾擊的準備,也有為銷量背書的覺悟。
目前的情況確實越來越不容樂觀,再拖下去,誰也無法保證《且聽風吟》會不會受到《群像》銷量下滑的影響。
可齋藤玲奈提出的這個建議還是太拚了。
萬一失敗了,那彆說是她,自己也有卷鋪蓋走人的風險。
村鬆友視的想法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彆在這個時候硬著頭皮和安原顯、大島光血戰。
可齋藤玲奈竟然沒有絲毫退縮的想法!
反而想正麵和安原顯以及大島光打肉搏戰!
在幾乎所有宣發資源都往大島光《1973年東京往事》上傾斜,以及明確知道大島光新作有借鑒北川秀的情況時,還要正麵硬剛!
這也太瘋狂了。
“村鬆主編!您難道還沒明白嗎?安遠副主編就是想把北川老師和我們徹底打落塵埃!他不僅想毀了北川老師這個新人作家,還想毀了我們的前途!”
齋藤玲奈漂亮的臉蛋因憋氣而顯得通紅,小拳頭死死攥緊,聲音都在發抖,雖然她很不想在這種時刻用“我們”這樣利益綁定的說辭來誘導村鬆友視做決定,可她彆無選擇了。
不能坐以待斃,要果斷出擊,有希望就不能放棄!
“村鬆主編,隻有通過發行增刊提前刊登北川老師的《1973年的彈子球》,才可能挽回頹勢。”
齋藤玲奈見他有點被說服了,立即趁熱打鐵道,
“這本來就是《且聽風吟》的正統續作,一定有不少讀者會被吸引過來,而且發售在文庫本之前,能替代之前被取消的許多宣發活動,給文庫本的銷售也帶一波人氣。”
村鬆友視的手慢慢舉了起來。
他知道齋藤玲奈說的沒錯,沒有比《1973年的彈子球》提前見刊更好的宣傳方式了。
看著眼前年輕女編輯堅定的眼睛,以及那份熟悉而又陌生的衝勁,村鬆友視有點精神恍惚。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自己做事變得畏畏縮縮,考慮問題不再以作者的利益為先,而是總將公司利益和自己的利益放在前頭。
工作上再也沒了激情和衝勁,人際關係處理上以圓滑和不得罪人為核心。
之前同意幫北川秀爭取版權合同,其實也是怕放跑了這麼一個潛力作家,黑鍋被扣在自己頭上,然後讓一旁虎視眈眈的安原顯找到機會撬動自己的地位。
方才的聊天中,村鬆友視得知齋藤玲奈失眠的原因是氣憤大島光剽竊北川秀的創意,以及對比下,更被北川秀的小說所折服,他內心的羞愧更深了。
因為發現這事後,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為北川秀被剽竊而感到氣憤,而是感傷於編輯部的內鬥,以及擔心起自己招來的安原顯真有取代自己的那一天。
“村鬆主編。”齋藤玲奈忽然站了起來,身體筆直,然後目光灼灼的看向他,猛地九十度鞠躬,一字一句說道,“拜托您了!請允許我再任性一次。為《1973年的彈子球》發行增刊吧!
我...我願意以我的職業生涯做擔保,如果增刊銷量不行,《且聽風吟》的精裝文庫本也暴死,我...願意為這些背書,攬下一切責任主動辭職!”
“主編,發行增刊,也是我們對他們最強有力的回擊啊!”
彎著腰,低著頭的齋藤玲奈說話時身體微微顫抖著,在補充了最後一句話後,她仿佛泄了氣的氣球,一下子軟了下來。
所有的力量,都被抽空了。
在十分講究年功序列製和職場上下級關係的日本,齋藤玲奈此番行為已經到了“越界”的邊線。
要是兩個半月前,還沒認識北川秀時,她覺得自己一定不會乾出這種事。
可想到過去這段時間的種種,想到看見《1973年東京往事》時心裡的那股氣,想到《讀賣新聞》上一篇又一篇對北川秀毫無根據的詆毀文章,想到本該順利出版的《且聽風吟》,想到事情失敗後自己的結局......
她實在沒忍住,不僅對村鬆友視提出了這麼過分的請求,還耍了一次小心機,用話術把自己和他綁定在了利益的小船上。
“我...明白了。”村鬆友視看著還處於九十度鞠躬狀態的齋藤玲奈,忽然心中一陣久違的感覺湧來,“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要是我還拒絕的話,豈不是和安原顯一樣了?”
“村鬆主編!”齋藤玲奈起身,欣喜的看向他,感覺失去的力量又重新緩緩回來了,“您的意思是...”
“我同意這個月發售增刊,你說的對。這也是我們對他們最強有力的回擊!”
村鬆友視起身,竟是對著她也來了一次九十度鞠躬,
“齋藤編輯,增刊的事我會立即去找高層申請,麻煩你今天下班就去找北川老師,讓他出一份能提振銷量的增刊序言吧!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