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通常是不在意土地所有權的,他們在意的是使用的權利。
對於居無定所的牧民們而言,他們並沒有什麼難以割舍的故鄉情節。
之所以出現眼下這個聚落,無非是恰巧遇到了適合種地地方,以及有了並不算遠的夏冬牧場,因此淺淺的從部族中分了一批人來此定居。
對於生活在遊動中的牧民而言,這不過是一次更輕鬆生活的嘗試,但在蓋裡斯看來,卻是推動突厥人向一個新時代進發的點星火光。
正如他不能允許亞嫩河穀中的那時代變革被雷納德掐滅,他也不會讓這片牧民們種下的農田輕易間消失。
蓋裡斯並非與格魯吉亞人有仇,他僅僅是想要逆轉安納托利亞地區的大勢罷了。
晨霧正在退向亞美尼亞山脈的褶皺裡,枯黃的牧草與新冒的嫩芽在風裡翻湧。
遷徙的牧民在穀底拖出蜿蜒的塵煙,羊群細碎的蹄聲裹著嬰兒啼哭,被山風揉碎成飄散的絮語。
站在半山腰上,俯瞰那些拖家帶口正要躲避兵災的牧民,蓋裡斯向身旁的阿爾斯蘭,隨口說了一句:“我聽說,牧民們習慣將山羊和綿羊一起混著養。”
被問到自己的專業知識,阿爾斯蘭自然是點點頭。
“山羊喜歡吃嫩枝,總是看向遠方,會帶著羊群緩緩挪動,而那些綿羊就會跟著山羊一起走。”
“我又聽說,綿羊喜歡吃嫩草,見到草後,便是草根都要吃掉,若是將綿羊留在一地,便會將那裡吃到寸草不生?”
“對,也因此,我們會去混著山羊一起養,而且將羊驅趕到某地前,是要讓馬和牛先吃草的。當然不止如此,羊蹄子或許能刨開雪層,卻敲不碎冰層。到了冬天,若沒有馬替他們開路,那麼羊是要餓死、凍死的。”
說是這麼說,但阿爾斯蘭卻一時間不好理解蓋裡斯的用意,實在是這話說的有些沒頭沒尾了。
然後他便聽見,一旁的蓋裡斯說道:“不論突厥人彆人眼中如何凶殘,可對我而言,亦不過是一群綿羊。”
“我要叫你們尤克圖部,成為羊群裡的山羊,成為牧群裡開路的馬,如此才能帶著羊群,離開那要被吃絕的草場。”
所謂要被吃絕的草場,在阿爾斯蘭的理解裡,並非是指土地,而是生活方式。
遊牧並不什麼高效的生活方式,隻是人在非農耕區的一種妥協,一種利用畜牧獲取乳製品,從而活下去的手段。
對於牧民來說,總是充滿了妥協與逃避。
而如今來到了安納托利亞,這片羅馬人的土地,自然也該告彆往日的生活方式。
但綿羊是隻會低頭吃草的,他們見不到遠方,更不會知道自己隻要抬起頭,就能吃到汁水豐滿的嫩枝。
因此要有山羊混雜在其中,帶著其他的羊離開過往的生活。
“而你,我又聽說許多牧羊人,會挑出一隻頭羊。”
聽到這裡的時候,阿爾斯蘭頗有些激動了。
有些牧羊人,會從羊群中挑出一隻大公羊,培養它的領袖風範,教育其如何聽懂人的指令,讓其長的既雄壯又威武。
如此一來,當牧羊人發出哨聲口令的時候,頭羊便能帶著羊群緊跟牧人的步伐,不隻是離開一片草地,更要轉移牧場,好去避開天災、尋找水草豐盈之地。
當蓋裡斯說到頭羊的時候,阿爾斯蘭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地位,以及那不可推脫的使命了。
“我是好牧人,好牧人為羊舍命。雇工不是牧人,羊也不是他的,他看見狼來,就撇下羊逃走,狼抓住羊,把羊趕散。”
“我另外有羊,不是這圈裡的;我必須領他們來,他們也要聽我的聲音,並且要合成一群,歸一個牧人了。”
如此說著,蓋裡斯拍了拍阿爾斯蘭的肩,他的手又磋磨了下一旁風化的岩石表麵。
在這山間的風中,蓋裡斯身上的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再過一會兒,就會隻剩下他與阿爾斯蘭留在這裡守候那些牧民的歸來了。
【願那使羊的大牧人,從死裡複活,憑著永約的血,借著偉大的牧人,成全你們各樣美好的事,叫你們遵行他的旨意,靠著那牧人,在我們裡麵行他所喜悅的事,願榮耀歸給他,直到永永遠遠。】
【阿們】
……
戰爭的規模,戰場上實際投入的兵力,一直以來都是非常難有定論的話題。
即便到了20世紀、21世紀,因為各種戰術需求、經濟、政治衝突,戰場上的實際投入兵力、陣亡人數、總體減員數量,都並不會非常準確。
而在古代,這個問題就更明顯了。
赤壁之戰曹操大軍詐稱百萬,本質上便是對東吳的戰略欺詐,對於當時偏居江東的東吳來說,中原無疑是世界的中心、難以估量財富之地。
畢竟古代可沒有穀歌、百度,能讓人一眼有個粗略認知。
但在不同文化氛圍中,士兵並也不一定是必然多報,在騎士文化濃厚的西歐。
士兵少報,才是常態。
先有羅傑、羅貝爾兩兄弟,帶著三百諾曼騎士,征服西西裡。
又有聖殿騎士團八十人,大破薩拉丁三萬大軍。
對於西歐文化而言,把己方士兵數量吹的少些,總歸是有好處的。
從戰略上來說,這可以降低敵方的戒心,引誘對方參與野戰,進一步來發揮西歐騎士的勇武、衝擊……好在己方擅長的領域擊潰敵人。
從後續的吹逼來說,自己這邊人少,輸了那是應該的,方便推鍋,不損榮譽。
若是贏了,則能把參戰的騎士吹成天神下凡,從而抬高威望。
如此一來,去審視歐洲本土記載的很多曆史時,就時常看到幾十人混鬥的場景……至於那些農兵或者騎士扈從,則不配露麵。
但安納托利亞這片地區,又顯然並不遵循西歐的規矩。
就比如說,羅姆蘇丹國的那位蘇萊曼蘇丹,直接稱自己帶著四十萬突厥士兵,圍剿格魯吉亞……
這個數字,對於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來說,都是非常唬人的。
畢竟大家確實是不識數,隻曉得四十萬是一個頗為誇張的數字,難以確定這個數字到底代表什麼含義。
蓋裡斯作為前世來自21世紀的人,他則清楚40萬是什麼含義。
羅姆蘇丹國、作為一個在先前幾次十字軍戰役中,淪為了通關途中要被順手踢一腳的精英怪。
如果真能拉出40萬,何至於此?
事實上,整個羅姆蘇丹國,突厥人數量加起來有沒有40萬都是未知數。
而格魯吉亞王國,則表現的相對克製,相對保守,對外宣傳的軍力僅僅9萬。
而要曉得,作為一個主要依賴於農業的國家,格魯吉亞的人口,可能還要兩倍於羅姆蘇丹國。
按照蓋裡斯的估計來說,也就是大約兩百萬到四百萬之間,不會更多或者更少。
9萬對陣40萬,場外人不識數的,基本上都默認蘇萊曼蘇丹要取勝。
然而結果,卻出乎意料,羅姆蘇丹國在戰場上大敗虧輸,甚至還傳出蘇丹本人被陣斬的駭人消息。
一時間,先前蘇萊曼進行過的戰略欺詐,在這個時候直接反噬穆斯林一方。
不論是羅姆本國的突厥人,又或者其他那些依附於羅姆的埃米爾國,統統覺得大勢不可逆。
在自己這邊兵力尚未明顯減少的情況下,紛紛各找各媽各回各家。
實在是跑不掉,距離格魯吉亞路途近的,直接找格魯吉亞人磕頭認錯,改換門庭,甚至於原地改信的都有。
一次戰役,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勝,格魯吉亞人自然是揮兵西進,銜尾追殺。
避免羅姆蘇丹國短時間內,再度彙集出大軍。
按照格魯吉亞一方的計劃,至少是要追擊到埃爾祖魯姆,如果可以的話,並攻克此城。
戰線向西推進,而為了滿足大軍的給養,自然就有大量的小股部隊開始四散,從附近的村莊收集各種食物,從而填補那格魯吉亞人數萬大軍的消耗。
對於農民而言,土地是他們的一切,即便是躲避兵災,他們也不敢走遠,更何況這已經是快到9月份,地理的糧食將要成熟,馬上要收割的季節。
農民群體,自然是更不敢走遠,然後躲在山林中的他們,便一個個心如刀絞了起來,親眼見證自己的農田被糟蹋。
對於格魯吉亞人來說,他們中軍隊的主體,也談不上什麼精銳之師,實質上大多都是從格魯吉亞各個農村裡拉出來的農兵。
這個時節出兵,對於格魯吉亞人來說,也是好時機。
麵對遍地開始發黃的麥子,至少兩萬格魯吉亞人,得到格魯吉亞王夫大衛·索斯蘭的命令——搶收羅姆蘇丹國國境內的糧食!
有多少搶多少!
羅姆蘇丹國、安納托利亞地區的氣候同黎凡特地區的地中海氣候不同,並非什麼冬播春收。
而是天朝人更熟悉的春播秋收。
如今地裡的麥子發黃,雖然還沒到最合適的季節,但如果強行收割,不論產量或者味道都不香,但那也是能飽腹的。
部隊主體是農民的格魯吉亞人,自然不會在意那點口感問題,麵對著那些沒人看守的田地,他們宛若蝗蟲。
他們手中的武器,不少又都是農具改造而來,直接拿著鐮刀,便有多少收多少。
收不完,也是放任這一路繳獲來的牛羊馬匹,送到田裡胡吃海喝。
大衛·索斯蘭自然不曾讀過《孫子兵法》可“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他也是懂的。
對於大軍而言“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
與其吝嗇這一時的錢財,致使格魯吉亞需要耗費大量精力從後方運輸補給,不如就食於敵。
因此,他也直接告訴那些就收割的農兵群體,今年在羅姆蘇丹國領土上收割的糧食,繳獲的牛馬。
除去自己吃喝,隻要是繳納上去給軍隊的,讓友軍也能吃到的,都可以一比一抵消來年的田稅。
等於說,不管割多少糧食,那些統統都是被征召農兵們自己的。
如此一來,格魯吉亞一方的士氣,更加高漲,大批量的士兵分作百人規模的小隊,開始向四周蔓延。
霍萬尼斯,便是這其中一支百人隊的隊長。
嚴格來說,他其實並非格魯吉亞人,祖上追溯幾代,說不準應該是亞美尼亞人才對。
事實上霍萬尼斯這個名字,便是亞美尼亞語中,對應的約翰發音,換句話說,叫他約翰其實也行。
作為一名祖上有著亞美尼亞人血統的霍萬尼斯,他的家族麵對突厥人的入侵,隻能前往格魯吉亞尋求庇護。
而如今終於在格魯吉亞人的帶領下,重返故土,自然是說不儘的喜悅。
麵對那些屬於亞美尼亞人的村莊農田,他稍微仁慈些,除去帶著手底下農兵收割了部分糧食外,但至少不曾毀壞農田,還留下了一部分大抵能夠對方過冬的量沒割。
然而,麵對突厥人的時候,霍萬尼斯可就是深惡痛絕了起來。
想當初,若不是突厥人入侵,他說不準還是一位亞美尼亞的領主!
何至於要跑到格魯吉亞去寄人籬下!
奪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麵對此國仇家恨,讓他上陣直麵突厥人騎兵,他是不敢的。可讓他帶著人去淩虐突厥人婦孺、焚燒突厥人的農田又是綽綽有餘的。
在一番尋找後,霍萬尼斯注意到距離埃爾祖魯姆不遠的位置,就有一處突厥人的聚居地。
如此一來,他自然是要帶著士兵前往那裡。
九月的風鑿過安納托利亞高原,將羅馬人遺留的灌溉渠蝕刻成大地掌紋。
鐵灰色的雲團從黑海方向壓來,卻在觸及高原時被乾燥氣流撕成絮狀。
一道光柱穿過雲隙,落在了這兩座高山之間的一處山口。
向那方向望去,就似乎有一個人立在那山口,等候已久。
燦爛的光照在他身上,襯的對方莫名的格外神聖,不似凡塵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