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後，王思明蹬著自行車，載著牛師傅飛快地朝縣醫院騎去。
車把上掛著的網兜裡，裝著大骨湯的飯盒隨著自行車的前行晃晃蕩蕩。
縣醫院某間病房，大林正斜靠在病床上，他的右胳膊裹著層層繃帶，石膏從指節延伸到肘彎，被三角巾懸吊在胸前。
麻醉藥的藥效消退後，傷口處開始傳來陣陣鈍痛，大林疼的滿臉是汗，神情卻有些恍惚。
手術之後，他就昏睡了過去，墜入一場長長的仿若一輩子的噩夢。
夢裡，他為了救學徒工許建設，橈骨粉碎性骨折，雖然在及時治療後保住了胳膊，可卻再也當不了鉗工了。
然而，這隻是噩夢的開始。
因為工傷致殘，他被工廠安排到倉庫做庫管，過著得過且過的日子。
可誰知道，人在庫房坐，禍從天上來！
那天，李大棒子和賈主任身邊的老吳帶著一群人突然衝進了倉庫。
他們來勢洶洶，李大棒子指著他和老周師傅，大喊著：“主任，就是他倆，我親眼看到，他們把倉庫裡的東西偷出去賣了！”
老吳也在旁邊點頭：“沒錯！我也可以作證！”
當啷一聲一個黑鍋就從天而降，落到了他和周師傅的頭上！
偷盜工廠財產？私自售賣集體財產斂財？
他真沒乾過呀！
“沒有，我沒有偷盜集體財產”他和周師傅極力辯解。
可那些人卻大罵他們“不老實”、“狡辯”，直接把他們押到了眾人圍觀的高台上，之後就是被唾棄、被辱罵、被批
他們大呼冤枉，想找張廠長和趙書記為他們做主。
可誰知廠長和書記也在這一天下了台，一個被罰去看大門，一個被罰去掃廁所。
而李副廠長則升任為廠長，坐上一把手的位置，後勤部賈主任也升到了副廠長。
這兩人一拍即合，牢牢掌控著廠裡的大小事務，整天風風火火地清查“不老實的人”，又怎麼可能聽他們喊冤呢？
牛師傅和師兄弟們為他奔走，卻差點被他連累。
媳婦三春到廠裡去鬨，發生衝突時摔倒，被尖利的石頭劃傷臉，毀了容。
他娘，他娘在他被送進蹲笆籬子後，就一口氣沒上來，人沒了！
大林回想著那可怕的噩夢，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這夢是那麼真實，就像真的發生過一樣！
那頹喪、不甘、痛苦、絕望的情緒，到現在還緊緊撅著他的心口，讓他喘不過氣。
“大林，來喝點粥，吃飽了傷口才能恢複得快”
三春嫂子滿眼心疼，卻隻能強撐笑臉，捧著飯盒，舀了一勺粥伸到大林嘴邊。
大林怔怔地看著三春，看著這個娘逼他娶的，比他大了七歲的媳婦。
曾經有多不甘心，在夢裡他就有多後悔！
夢裡，在他被人人喊打的那段煎熬的日子，這個粗鄙、愛占便宜的媳婦，卻並沒像周師傅家人那樣，跟他離婚、讓孩子跟他斷絕關係。
在他蹲笆籬子的那幾年，也是這個他看不上眼的媳婦，辛苦撐起了整個家，養大幾個孩子。
當他出獄時，這個欣喜地流著淚來接他的媳婦，已經佝僂著腰，滄桑地像個老太太。
那時他後悔呀，後悔年輕時因為不喜三春，沒好好待她！
“大林？”三春見大林不張嘴，隻傻傻地看著自己，眼眶不禁紅了，哀求道：“你就吃一點兒吧！”
大林回過神來，張嘴含下粥，慢慢吞咽下去，然後緊緊地盯著三春，皺眉問道：
“三春，你跟我說實話，大夫是咋說的？我這手，以後是不是不能乾鉗工了？”
“啊？你咋知道的？是小鄭還是大周說禿嚕嘴？這兩虎逼玩意兒！”
三春驚訝地脫口而出，隨即緊緊捂住了嘴巴。
“竟然是真的！”大林渾身猛地一顫，像是被驚雷劈中，隻覺得心跳如擂鼓，腦子裡嗡嗡作響：
難道他剛才做的夢，真的會變成現實？
“大林，你你，我我，對，我剛才是在說胡話呢，你彆當真，彆當真啊”
三春急忙把飯盒放在床頭桌子上，一臉緊張語無倫次地勸著大林。
而大林卻什麼也沒聽進去，他的腦海裡不停閃過夢中的一幀幀畫麵。
突然，他猛地一愣，夢裡帶頭去抓他和周師傅的是李大棒子和老吳？
可李大棒子在兩個月前被保衛科給抓走了，後來再沒在廠裡出現過。
而另一個老吳，對了還有賈主任！
這兩人前陣子也被保衛科帶走了，因為偷盜工廠的集體財產，跟廢品收購站的人合夥販賣被送去蹲了笆籬子！
對對對！沒錯！是有這麼回事兒！
那既然這三人都不在廠裡了，夢裡的情景就肯定不會出現！
自己一定是因為受傷，心靈脆弱了，才做了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噩夢！
可是，他胳膊上的傷勢又該作何解釋？噩夢的開端就是他當不了鉗工了啊！
大林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靠在床頭沉默不語，連傷口的疼痛都忽略了。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敲響，然後有人緩緩推門進來。
“大林哥，我們來看你了！”
一道熟悉的溫和聲音在耳邊響起，大林睜開眼睛，就見王思明提著一個網兜進來，後麵還跟著自己的親親師傅牛師傅。
“師傅，小王”大林聲音有些哽咽，然後突然又愣住了。
小王？夢裡的機械廠從來就沒出現過小王這個人！按理說他跟小王關係這麼好，夢裡不可能沒有小王吧？
牛師傅看著大林呆愣的樣子，心裡不住地歎氣。
他已經從小鄭和大周嘴裡得知了大夫的“宣判”。
可憐他這個徒弟一直勤奮努力，才三十歲就成了四級鉗工，再過幾年成為高級鉗工也指日可待，可為了救人竟落到這般境地！
這上哪兒說理去？
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王思明卻眼神微動，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從網兜中取出加了料的大骨湯，朝臉色蒼白的大林說道：
“大林哥，來，該喝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