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大年初一。
清晨六點，天剛蒙蒙亮。
道裡區大街。
濃濃的冰霧將整齊寬敞的街道籠罩，漆黑的鑄鐵路燈在黯淡的天色中依舊不辭辛苦地亮著。
郵筒綠的電車叮叮作響在街道的鐵軌上穿行，帶動清晨的風，令濃濃的霧氣在一棟棟紅磚洋房之間湧動。
“劈裡啪啦！”
街道上，時不時閃過著澄黃稀碎光點。
一陣陣刺耳的鞭炮聲透過的玻璃窗與厚重的窗簾，傳入房間。
“嗯——”
將沉睡的蔣婉喚醒，一條素白豐腴的手臂自被子裡伸了出來，輕輕揉了揉微陷的眼窩，發出成熟動人的鼻音。
唰——
濃密的睫毛如蝴蝶撲棱兩下，一對溫柔知性的眸子綻開。
先是迷惘，帶著困倦的小慵懶。
但這動人的眼神，很快便轉為清醒如水，精明強乾。
蔣婉打了個哈欠，下意識推了推身旁的丈夫，催促道：“起來了，彆睡了。”
“乾嘛？”
“……昨晚上睡太晚了……幾點鐘了？”
劉建設側著身子睡在一旁，閉著眼睛回應，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根本沒睡醒。
“六點了，今年大年初一，還不早點起來！”
蔣婉撐著胳膊，沒好氣的拍了一下丈夫，斥道。
“才六點，還早得很呢！你先起，我再眯一會兒。”
劉建設一聽這話，剛睜開的眼睛立刻又閉上了，側著枕在枕頭上的臉往外挪了挪，遠離妻子的聲音與催促。
“一會兒吃完飯，還得去你大姐那兒拜年呢！”
見丈夫如此，蔣婉皺了皺眉，提醒道。
大年初一一般是是要拜年的，隻不過在自己家裡拜拜年，好比嫡親的長輩，還有兄弟姐妹。
初二初三才會去一些親戚家裡拜年，比如叔伯舅舅，回娘家拜年。
不過不管是蔣婉這邊，還是劉建設那邊，都沒有長輩。
隻有兄弟姐妹，劉建設有個大姐，還有個弟弟。
蔣婉這邊隻有蔣婷這個妹妹，還有一個在鄉下老家的一個嬸子，以前照料收留過兩姐妹一兩年的就是這個有些尖酸刻薄的嬸子，這些年也不走動了。
因此需要拜年地方並不多，這兩天就能搞定。
當然這個年代還有一個特殊的地方，工廠師徒製。
過年的時候，徒弟得給廠裡的師傅師娘拜年，提點豬肉點心是少不了的。
劉建設是軍工廠裡的老人了，也帶過幾個徒弟，初三開始就會陸陸續續的來拜年。
……
“唉……行行行。”
劉建設歎了口氣，強打起精神爬起來。
“今天就穿你閨女在bj給你買的衣服，我前兩天都洗好曬乾了。”
蔣婉這才滿意了些，一邊拿起床邊椅子上的衣服有條不紊的穿戴起來，一邊說道。
“嗯，今天去大姐家把開顏帶上吧，正好一起去見見。”
劉建設點點頭，忽然說道。
“他？”
蔣婉眼眸微凝，心中思索良久。
“是啊，這孩子已經夠好了，我們做長輩的不能太苛刻。
開顏什麼樣我們不知道清楚，但曉莉什麼樣我們不知道嗎？
曉莉雖然性子單純，但心裡明白理智得很，她其實比誰都看的清楚。”
劉建設語重心長的說道。
蔣婉緩緩點頭，語氣莫名的有些悵然的說道，“是該帶他去看看，我一會兒去跟他說一聲……”
其實蔣婉心裡很清楚，不管她現在答不答應女兒和程開顏的事情。
但事情到了見過雙方家長這個地步，除非出了什麼大的差錯，已經是阻止不了了。
蔣婉現在能做的就是給女兒把好最後一道關。
萬一萬一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即便是讓女兒傷心她也得讓兩人分開。
這是她作為母親，為了保護女兒後半生的幸福，她必須在心裡做的最壞打算。
不過情況當然沒有那麼糟糕，相反還很好。
前幾天程開顏的作品刊登，讀者的搶購，文藝報紙等的評論都讓蔣婉見識到了這個年輕人身上屬於才子，那意氣風發，文采斐然的風采。
當然這隻是對程開顏個人能力的認可。
她可沒忘了第一次見麵時，那番稱得上嗬斥責罵一番話後，程開顏自己擲地有聲做出的向自己做出的承諾。
躺在病床上說他會付出，會證明給自己看。
這個不急，時間會給出答案。
除了這些能力，付出。
蔣婉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也看到了很多東西。
兩人的感情，可以說非常恩愛了。
女兒在他身邊，就連性子都變得有些活潑，時不時還像少女一樣撒嬌。
雖然有些偏離以往溫婉嫻靜的大家閨秀的模樣，但笑容真的多了很多，蔣婉知道這是戀愛中的女孩非常正常的反應。
其次是程開顏在她眼裡的表現。
老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放在蔣婉這裡，也是成立的。
像她這樣外表溫柔嫻靜，內心精明強乾的成熟婦人，接受認可一個人，無疑是需要相當漫長的時間。
有些許的不好態度，些許的反感抵觸，一些細節上的問題，都會讓她提起警惕，將其拒之門外。
但程開顏能在短暫的時間和相處中讓蔣婉改觀，足以說明問題了。
毫無疑問，程開顏對女兒劉曉莉很體貼照顧。
時時在意，事事關心。
上次大家一起去逛街，在街上走路，蔣婉都注意到程開顏都會讓女兒走街道裡麵，自己在外麵。
偶爾蔣婉還會注意程開顏看劉曉莉的眼神。
憐愛珍重，溫柔帶著笑容。
那種眼神，真的讓蔣婉相信這個年輕人願意為了保護自己女兒而付出一切。
他就是那樣會小心翼翼，像什麼寶貝似得愛護女兒的人。
在蔣婉看來，這種默默守護的姿態要比什麼事業能力，優秀程度要重要得多。
畢竟成熟可以偽裝，感情可以欺騙，語言可以很漂亮。
但這樣默默守護，看劉曉莉的時候眼裡總是帶著笑容的樣子，是根本裝不出來的。
對一個母親而言，不管手段厲不厲害。
但能夠將女兒交給一個男人，肯定不是簡單的認為他還不錯，而是在許多小事上，許多細節上都得到她的認可。
這種無聲的舉動，就像是無聲的證明。
讓細心觀察，耐心試探，反複和程開顏拉扯態度冷熱的蔣婉，能漸漸放心下來，漸漸認可他。
“曉莉什麼時候回bj？”
沉思許久，蔣婉忽然問道。
“初五吧？曉莉說要回去趕著訓練，她和學校老師同學都約定好了。”
“呼……曉莉和開顏兩人之間的事也該有個說法了。”
蔣婉長長舒了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
“真的？這可不像你！”
劉建設震驚了，連忙轉頭看向妻子。
他是很喜歡程開顏這個老朋友的孩子，不管是和女兒的緣分，形象氣質，還是作家才子。還有為人性格，以及對女兒的愛都挑不出什麼毛病。
像這樣的女婿，很難找了。
當然就是助教的工作差了點，一個月六十多塊的工資，外加作家的稿費並不穩定，以後結婚了經濟上多少會有些拮據。
“隻是讓他們倆安心一點，吃顆定心丸。那天你又不是沒看見，你閨女聽到我不同意的時候，哭得跟個淚人一樣。”
蔣婉搖搖頭，她是這個意思。
訂婚結婚還早著呢，起碼抽空得去bj和玉秀見麵商量商量日子，擺酒什麼的，哪兒有這麼快。
“嗬嗬。”
說到這裡，蔣婉忽然笑了起來。
她又記起程開顏沒有和自己爭吵，質問，而是第一時間安慰女兒。
……
起床後，劉建設去了樓下做飯，順便整理一下一會兒拜年的禮品。
蔣婉則穿戴整齊後來到走廊。
先敲了敲兩個女兒的房門，喊了兩聲，但都沒有得到回應。
不過她已經習慣了女兒們睡懶覺了，就沒多在意，轉身走向程開顏的房間。
程開顏一直都起得比較早，不過昨天跨年睡得比較晚，現在六點應該還沒起來。
蔣婉走到門前，看著緊閉的房門，抬起手敲門的動作有些遲疑。
雖說她已經逐漸認可這個年輕人，但回想起這段時間自己對他的行為話語上的刁難和打壓。
現在讓她主動上門改變態度，與他和好。
對於心氣很高的蔣婉而言，有些拉不下臉來。
“隻是叫他起床，順便說一聲一會兒一起去拜年，這有什麼……”
蔣婉眼眸低垂著，自己開解著自己的情緒。
“咚咚咚——”
“程開顏？你起來了沒有？”
過了一會兒，蔣婉臉色平靜下來，舉手敲門。
平淡不冷不熱的聲線隨著敲門聲在走廊裡回響，但沒有得到回應。
於是她又敲了幾下，聲音也拔高了一些。
但還是沒有得到回應，沒由來的蔣婉心裡忽然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