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拉——”
窗邊的木框上。
一枚泛著青綠鏽跡的鐵釘上掛著老式的黃曆,灰白的紙張上印著農曆時節,禁宜事項。
一隻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手闖入視線,撚起劣質的黃曆紙,撕拉一聲扯下。
庚申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周六。
農曆十月十五,小雪時節。
宜出行打掃。
“時間過的真快,不知不覺一年都過去了。”
程開顏站在書桌前,望著手中黃曆,悄然出神。
去年這個時候,他才踏上自南疆返城的火車。
這一年中,發生了許多難以預料的事情。
一件接著一件,接踵而至。
讓曾經過慣了平靜無波,無事發生日子的他,有種被推著走的感覺。
好在許多事情,最終結果並不算壞。
想到這裡,程開顏失笑一聲,將手中的黃曆揉成團扔進垃圾桶中。
隨後抬手推開印花玻璃窗。
嘎吱一聲,老舊的木頭窗戶向兩側推開,撞在牆上發出沉悶的木頭聲。
光線陡然亮起來,倒不是天色有多好,而是窗外已然是白茫茫的一片。
四合院的灰瓦屋頂上,歪脖子梧桐樹上,院子裡,以及水溝裡都積滿了雪。
雪與光都亮的刺眼。
“呼呼——”
空中飄蕩的雪花被微風裹挾著,帶著呼嘯的聲音,湧進屋來。
絲絲透骨的冷意撲打在程開顏臉上,給他的感覺一如去年那般徹骨。
好像他又回到了去年,回到那個初來乍到的日子。
“小雪時節下雪了……”
程開顏抬頭望向窗外的遠方,喃喃道。
站在窗前看了許久,就連徐玉秀站在廚房門口望著他都未曾察覺。
直到母親皺著眉埋怨:“下著雪呢,還站窗口吹風,也不知道把大衣穿上,你這是又想生病躺床上是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身子骨多好呢!趕緊穿衣服吃飯!”
“知道了。”
程開顏表情不變,懶洋洋的應了聲,轉身走向衣櫃。
等他再出來時,已經全副武裝換上了保暖的棉褲,雪地靴以及軍大衣,外加一個配套的保暖軍帽。
飯桌上。
母子二人靜靜吃飯,早飯是鹹菜稀飯外加一碟炒臘肉。
“媽,今兒學校搞活動,中午估計不回來,到時候我給您帶點學校發的禮品回來。”
今天雖是周六,但偏偏賓大的教授剛結束了北大那邊的訪問,直接跳過了清華,選擇了北師大。
據說還是肖見山邀請來的,學校裡不少師生都驚訝得不行。
他們北師大居然把清華都壓下去了,這回大家臉上都有光!
程開顏得知這件事後,也有些意外。
這個老東西運氣還挺好,說起來北師大的中文係實力和清華算是不分上下。
可能是因為提前做好了計劃,再加上北師大有作家班這個名頭的加持。
高等學院設立專門的作家培養體係,這放在國際上其實都是少見的。
能吸引到賓大學者,也不算很奇怪了。
“搞活動?還有獎品?”
徐玉秀唇瓣抿了抿筷子上的米湯,秀眸中有些好奇。
“有美國的學校來訪問,學校搞了不少活動,其中就有問答比賽。”
程開顏簡單解釋一下,徐秀玉很快就明白過來。
“原來如此,這樣正好家裡缺油了,要是能領到油你就領油,或者雞蛋大米也行。”
徐玉秀想了想,囑托道。
“哈哈,媽你以為我去進貨呢?米麵糧油給你來一套。”
程開顏笑了起來。
老實說要不是小姨想去聽聽這個交流會,讓自己陪著她。
就算有獎品拿,這麼冷的天兒,還下著雪他還真不樂意去。
本來就沒他的事兒,去了乾嘛?
還不如在家躺著睡覺。
“嗬嗬……”
徐玉秀聽見進貨這話,也覺得好笑,掩著嘴笑了起來。
吃完飯,母親洗完碗後在堂屋裡看電視。
程開顏沒有騎車,直接步行出門了。
由於今天忽然下起了雪,馬路被淺淺的積雪覆蓋,行人車輛駛過,留下腳印與車轍,分外清晰。
他等了好一會兒,公交車才尾巴冒著煙,哼哧哼哧的姍姍來遲。
來得慢,去得也慢。
八點半才到北師大門口。
兩座石獅子落滿了雪,如披上一件雪白輕紗。
程開顏收回視線,走進校門。
目光所到之處,都被淺淺的積雪覆蓋。
學校後勤的人拿著竹條掃帚在主乾道上掃雪,寬闊的操場上能看到不少大學生們在上麵打雪仗,堆雪人。
許多地方都掛著紅色橫幅,歡迎外國學者與其他學校師生。
偌大的一座校園,即便下著雪,依舊生機勃勃,好不熱鬨。
程開顏沒有先去禮堂,而是去了趟中文係辦公室。
他和蔣婷二人約好了今天來聽交流會。
蔣婷說作為北師大的老師,這種事情不好缺席。
程開顏也想看看今天的交流會上,肖見山會不會安排小姨上台。
隻是當他走到辦公室走廊上,就得知了結果。
因為前麵有幾個老師正在聊這件事。
“今兒的交流,肖校還真沒安排蔣教授啊?不至於做到這種地步吧?”
“蔣教授在我們中文係對外國文學的研究,不說第一,至少也是前三,這種場合居然不讓她上台交流?”
“話雖這麼說,肖校長畢竟有功不是?不然我們能在清華前麵?”
“就算他有功,就能隨意給彆人穿小鞋了?往大了說這可是濫用職權。今天能對蔣教授這樣,未來說不定也能對我們……”
“就是!心胸太狹窄,容不下人,這樣的人是走不遠的。”
……
“果然肖見山沒有打算讓小姨上台的打算。”
程開顏眉頭緊皺,眼眸淡漠。
路過幾人時,程開顏揮手向一個熟人,打了聲招呼,“汪老師,我姨在辦公室不?”
“在呢,一早就來了。”
汪老師聽見這聲,心裡一突。
程開顏的忽然出現,差點嚇到她們了,好在立刻就意識到剛才說的是肖見山的壞話,這才舒了口氣。
“對了,開顏啊,姐告訴你件事,你彆生氣啊。這次的交流你跟你姨估計都被肖見山排除在外了。”
汪老師拉住要轉身的程開顏,眼睛轉動看了看四周,湊到程開顏身邊小聲耳語。
“行我知道了,多謝了啊汪姐。”
“多大事啊……”
汪老師詫異的看向神色冷靜淡然的程開顏,發現他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容。
心中有些意外,不愧是大才子啊,氣定神閒。
這點小事他都沒放在心上。
汪老師感覺過段時間,可能肖見山就得遭重。
畢竟他的手段太低級,也太明顯了。
但凡了解一些情況的,都知道是他乾的。
也就是現在肖見山因為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交流訪問立了功,這才暫時沒人處理這件事。
……
程開顏一進屋,一股暖氣撲麵而來,格外舒適。
抬眼一看,窗外白雪紛飛,窗邊一個身著大衣的美婦人正靠在沙發上閉眼休息。
“昨晚沒睡好啊?”
程開顏坐了過去,隨口問道。
“嗯,看書看太晚了。”
蔣婷睜開眼,輕聲解釋道。
“那我們回去好好休息,今天就不去看了。”
程開顏關心道。
反正有獎問答是在下午,而且肖見山又沒有安排小姨上台交流,那還不如回去睡覺休息。
“那好吧,我們下午再來。”
……
與此同時,禮堂後台的休息室裡。
賓大英文係的學者和老師們,都熟悉著手裡的資料,為今天的交流會做著準備。
“今天上午的安排就三場,上午的中美文學路線的探討,下午與多位優秀的中國作家直接展開對話,下午結束前還有有獎問答環節。”
“行程安排的還挺緊湊。”
休息室的沙發上,安塞爾教授看著手中這份北師大的計劃書,自語道。
這時,休息室的房門打開。
喬治領著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推門走了進來,“老師,北師大的校長特意來找您。”
校長?
安塞爾教授起身,抬眼看去。
發現並非是上次見過的那位,想來這應該就是真正的校長先生。
此人頭發灰白淺短,抬頭紋清晰可見,國字臉嚴肅,身高一米七出頭,身著一件藏青色中山裝,脖子上帶著圍巾,左胸口的口袋夾著兩隻鋼筆。
一看到教授,校長露出和氣的笑容,用一口不算流利的英文問好:“安塞爾教授,鄙人北師大校長王梓坤,對您可是久仰大名了!”
一般情況,王校長不會輕易露麵,但賓大的團隊親臨北師大訪問交流,他這個校長自然也要親自來一趟,以示尊重。
“你好你好。”
二人一番簡單認識,便坐在沙發上聊了起來。
王校長有心攀談,便主動談起了北師大中文係的作家班。
“以政府文藝單位推薦,思想意識形態與寫作技巧並重的高校聯合培養的作家班模式,的確有獨到之處。
美國在1936年,就成立了全球首個名為愛荷華作家工坊的作家培養項目,隻不過教育模式更加係統化,更專業化,授予的是兩年製創意寫作碩士學位(fa)……”
安塞爾教授想了想,從作家工坊的學員培養計劃,工坊模式的優缺點等關鍵要點一一講解。
王校長聽得入神,還拿出筆記本記錄下來。
這些可是西方的成功經驗。
十多分鐘後,安塞爾教授喝了口水,忽然問:“王校長,聽聞你們學校有位年輕的才子?他也在作家班學習吧?”
王校長愣了愣,很快便意識到安塞爾教授口中的才子是誰了。
但這位來自美國世界名校的教授,又是怎麼知道這小子的名字的?
一時間王校長心中滿是驚異與好奇,“教授居然知道我們北師大的大才子?您說的可是程開顏同誌?”
“程開顏……”
安塞爾教授心中默念著,點頭道:“不錯就是這位程。”
“您是怎麼知道他的?”
“實不相瞞,我是程的忠實書迷!我非常喜歡他的作品。”
安塞爾教授從手邊拿起一本雜誌,在王校長眼前晃了晃,話語中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愛。
“什麼?!您是說……您是程開顏的忠實書迷?”
王校長瞳孔一縮,聲音拔高幾分。
他本來還以為安塞爾教授是考慮到要到北師大來訪問,特意找文化部和其他的人打聽了北師大,這才得知程開顏這位大才子的名字。
但沒想到的是,安塞爾教授看過程開演的作品,甚至還是他的忠實書迷。
這實在是太令人驚訝了。
難道……
“難道程開顏的作品在國外刊登了?”
王校長深吸一口氣,緩緩看向教授手中的雜誌,試探道。
“當然,校長不知道嗎?這是《中國文學》,你們國家唯一一本對外刊登的文學雜誌,我就是從這上麵看到程的作品,實在驚豔!”
安塞爾教授看著校長失態的臉色,莞爾道。
看來這位程,還相當低調呢。
“原來如此。”
王校長當然聽說過這本雜誌,據說隻對外刊登,國內根本買不到。
而且不管是作品的挑選還是翻譯,以及發行都相當的嚴格。
這個小程同誌,還真是能藏啊!
他心中默默消化著這忽如其來的驚人消息,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但很快,他又聽見安塞爾教授說了句:“說起來,我們到中國訪問,來北師大,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程。”
“嘶!”
王校長倒吸一口涼氣,臉上露出濃濃的震驚與難以置信的神色,整個人直接唰的一下站了起來。
他素來引以為傲的心境修養,在這個消息麵前顯得不堪一擊。
剛平複下來的情緒又掀起驚濤駭浪,情緒如過山車一樣飛速拉高。
這麼說的話,賓大不是肖見山邀請來的?
而是因為程開顏?
……
禮堂內。
“那個誰!手腳麻利一點。”
“你怎麼回事,讓你調一下音響都這麼困難,影響了這次訪問,你負得起責任嗎?”
副校長肖見山在忙碌的指揮著工作人員查缺補漏。
此時的他還沉浸在學校師生的尊敬的目光之中,為自己邀請了賓大團隊,力壓清華的壯舉而暗自得意。
時間一晃而過,到了九點。
上午的交流會很快開始。
一位位北師大的老師教授上台,與賓大的學者展開交流,雙方對中美當前的文學思潮以及路線問題,做了詳細且真實的分析與辯論。
比如來自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國際上的意識流,後現代主義。
與當前中國流行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等都做了談論和辯論。
下午兩點。
北大作家班的作家們,如蔣子龍,葉辛等,張抗抗等作家班的優秀作家紛紛上台。
從創作手法,技巧、意識形態等方麵與賓大的一些學者從創作上開展了討論。
安塞爾教授一開始還不覺得什麼,可時間越過越快,眼看著都四點了,他依舊沒聽到程開顏的名字。
終於在一個年輕作家上台後,安塞爾教授找到王校長,滿心疑惑的問道:“王校長,程開顏人呢?他為什麼還不上台?”
這話一下子問住了王校長:“這個……程開顏應該是壓軸的作家,這樣我去問問,您稍安勿躁,您既然是為了程開顏同誌而來,那我們北師大就絕不會讓你失望而歸,您放心!”
“那就好。”
安塞爾教授點點頭,安心的轉身離去。
王校長目送教授離開,找了個乾事,吩咐道:“小胡,你去把肖副校長叫過來,我有事找他!”
幾分鐘後。
肖見山滿臉笑容的走來,“老王,什麼事啊?還讓我親自跑一趟,我正忙著呢。”
“程開顏他人呢?”
王校長沉聲問道。
“不到啊!”
肖見山愣了愣,“您找他乾什麼?”
“你說我找他乾什麼,程開顏怎麼還不上台?你到底是怎麼安排的!”
王校長見他一臉疑惑,皺著眉質問道。
肖見山恍然,校長不知道安排,還以為程開顏要上台,於是忙道:“程開顏又不在這次上台的作家名單中,他上什麼台?”
“呼……”
王校長心臟直抽抽,得虧自己來問,不然要出岔子!
搞了半天肖見山壓根兒沒有安排程開顏上台交流。
是自己跟安塞爾教授覺得程開顏會被安排上台,虧他們兩人還滿心期待著。
一時間,一股無名火升起,他胸口起伏,深呼吸平息著心中的不滿,沉聲道:
“你趕緊去把程開顏請過來,安塞爾教授要見他!人家等著呢!趕緊的!”
“安塞爾教授點了名要見他?”
肖見山聞言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意識到可能是從彆人口中聽說了程開顏的名氣。
媽的,這小子運氣真好!
雖然極其不情願,但現在形勢擺在這兒,人家點名要見,再加上校長施壓,他隻好去請程開顏了。
“放心,我馬上找他過來。”
肖見山轉身離去。
王校長坐在沙發上喝著茶,慢慢冷靜下來。
他是何等人物,很快就意識到不對勁。
程開顏同誌可以說是北師大的第二個文化名人。
這種活動,北師大幾乎不可能將他排除在外!
也不會把他排除在外。
但肖見山為什麼沒有安排程開顏上台?
很快王校長的臉沉了下來,沒有緊鎖,吩咐乾事:“把方主任叫來,我有事情找他!”
很快,方主任來了。
“方主任,你說說吧,程開顏的事情是怎麼回事?”
王校長眼眸低垂喝著茶,淡淡問道。
聽見這話,方主任燥得老臉通紅,很是羞愧和歉疚。
他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的解釋給王校長聽。
“啪!”
“好你個肖見山!簡直無法無天!”
聽完了整個經過,王校長臉色鐵青,一巴掌拍在沙發扶手上,怒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