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八五四年二月三日。
江戶城,黑書院。
一屋子的幕府老中、側用人和身在江戶的“溜間諸侯”都肅然而坐,看著每人麵前擺放的一份條約草案的抄本發呆。而德川幕府的腦殘將軍家定則在兩個小姓的攙扶下,坐在一副中國山水畫(唐山水)前昏昏欲睡。
這位將軍據說小時候因為大奧裡麵的鬥爭給人喂了毒藥,傷了頭腦,一直渾渾噩噩的,有時候還會突然發癡。隻是德川家慶就他一個兒子,撒手人寰後隻能讓他即位。而將軍的側用人和小姓,為了讓這位將軍不要當眾出醜,就經常在他需要接見幕府重臣或需要做出決斷前先喂點藥,讓他昏睡過去。反正根據德川幕府的規矩,將軍大人睡著了也是可以治理天下的!
側用人們會當著睡著的將軍朗讀老中們做出的決定,隻要將軍大人不反對,那就算點頭通過了
位於江戶城本丸中的黑書院中的采光很差,不得已點了十幾盞油燈用來照明,昏黃的光線在條約草案的抄本上閃動,讓每一個注視著眼前抄本的幕府重臣的內心,都變得更加不安。
這份抄件中的內容顯然是德川幕府絕對無法接受的——至少在挨揍之前無法接受!
幕府,畢竟是一個崇尚武士道精神的武家政權啊!
怎麼可以不戰而屈?隔壁的清國在麵對英夷壓迫時也奮起反抗,雖然仗打得稀爛,最後還簽了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但人家也抵抗了,打不過那是沒辦法!
現在這事兒攤到德川家的征夷大將軍了,若是打都不打,直接就在不平等條約上簽字了,那不就成了不抵抗大將軍了?
這可怎麼向全日本的武士交代?
合著武家政權的棟梁德川家定原來是個不戰而降的不抵抗大將軍,一丁點武士道精神都沒有這樣的武家棟梁,還值得日本國的武士們誓死效忠嗎?
可要是德川幕府拒絕列強的不平等條約,選擇抵抗以品川炮台上的幾十門輕型火炮能打得過江戶灣海麵上的十幾艘船堅炮利的蒸汽戰艦嗎?
若是打不過那列強強加過來的不平等條約就會變得更加不平等了!
到時候肯定要割地賠款的!
腦殘的武家棟梁越來越困,快要睡著了,而黑書院內的氣壓則越來越低。德川禦三家的老長輩,水戶藩的前任藩主,現任的幕府海防掛,同時也是幕府攘夷派的首領德川齊昭坐在那裡,越想越生氣,再瞧一眼那個癡呆將軍家定,頓時就忍不了啦,猛地一拍榻榻米:“德川家絕對不能忍受不戰而降的屈辱!幕府早就應該開炮驅逐洋夷的黑船去年就應該開炮!”
他用一種古怪的,用蜷曲的膝蓋走路的姿勢往外挪了幾步,然後僵硬的朝昏睡的將軍大人行禮:“公方大人!請立即向品川炮台下達開火的命令!炮台上的武士們已經有了玉碎的覺悟!另外,請向江戶城內各藩的府邸下令召集武士吧!
水戶藩上下,泣血懇請公方大人,準許我等為國捐軀!”
黑書院裡麵一片肅然,接著就是大部分的老中、側用人、溜間諸侯都恭敬的向昏睡的將軍大人行禮,紛紛大呼道:“懇請公方大人下令開戰,我等唯願為國捐軀!”
隻有三十多歲,略有點胖,長了個很大很尖的鼻子,顯得特彆奸詐的幕府老中首座阿部正弘端坐在距離將軍最近的位子上,一動不動,一群身份高貴的溜間諸侯的呼吸越來越粗重,到了最後,德川齊昭又抬起頭來,對著終於睡著了的將軍,語調急切:“主公!”
阿部正弘慢慢的轉過頭來,一張奸詐的麵孔上全是無奈,他看著縮在一邊,同樣一言不發的薩摩藩主島津齊彬:“薩摩侯,你覺得能打嗎?”
島津齊彬的臉色鐵青,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福山侯!太平天國的特使現在就在薩摩藩邸太平天國都不曾向列強低頭,我等日本武士,難道還不如他們嗎?即便今日戰敗,隻要效仿太平天國和清國上海督軍府,銳意革新,勇猛精進,將來一定有複仇的時候。如果不戰而降,不僅會讓列強輕視,更會讓天下的忠貞之士寒心!”
阿部正弘雖然是主和派,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接受林複齋帶回來的條約。
這些洋人實在太黑了,根本不給德川幕府不戰而妥協的機會啊!
妥協的目的是為了苟延殘喘,不是為了一出櫻田門就讓人亂刀砍死啊!
可是現在開戰,能有哪怕一絲的勝算嗎?
想到這裡,他又望著海防掛德川齊昭:“水戶中納言,能勝利嗎?”
“能!”德川齊昭斬釘截鐵地說。
“如何勝利?”
“奇襲!”德川齊昭早就有有了主張,道:“唯有趁敵人不備,打一場奇襲!”
阿部正弘輕歎一聲,然後看了眼已經進入夢鄉的德川將軍,點點頭道:“好!公方大人同意開戰了!”
他語調如鐵,臉色鐵青:“諸君既然要開戰,那麼此戰就必須打出德川幕府和日本國的威風,一定要讓列強看到我日本國武士的忠勇。
唯有如此,方能死中求活,為幕府、為日本、為我們自己爭一條生路!”
他又朝著德川齊昭行了一禮:“水戶中納言,請您出任公方大人的陣代拜托了!”
德川齊昭一臉悲壯,重重點頭:“嗨!”
江戶灣,品川港附近海麵。
淩晨,天色微微有些放亮。
二十多條兵艦和運輸船,正用兩到三節的低速,在一片昏暗當中,列出一個雙縱隊,斬開海浪,緩緩航行著。
大部分的官兵這個時候都非常放鬆的沉醉在夢鄉當中,隻有對那個島國的作風非常了解的羅雪岩在每天昏黃和淩晨都會感到極度的不安。
憑借幕府海軍的那點實力,除了不講武德搞偷襲,恐怕是沒有一丁點機會給四國聯合艦隊造成損失的而以日本鬼子的尿性,不戰而降也不可能。而羅雪岩鼓動英、美、法三國和大清一起提出的條件,也實在太過苛刻。
即便是大清不打一場鴉片戰爭,也不可能接受那種條件,何況是德川幕府?
所以戰爭肯定會爆發!
而日本一定會偷襲!
偷襲的時間不是傍晚,就是淩晨。
因為白天他們根本打不過,天太黑了又看不見目標,早晚昏黃之時,才是最合適的。而相比傍晚,淩晨的可能性無疑更大。
不過羅雪岩並沒有把這個判斷告訴聯合艦隊的司令官馬休佩裡少將。
他期待的是一場偷襲,一場可以激怒馬休佩裡的偷襲。
隻有這樣,才能讓這個美國海軍少將下令狠狠報複。
隻是在一艘有可能遭遇偷襲的巡洋艦上靜靜等待敵人的炮擊,肯定是不利於睡眠的。
所以這兩天,每到後半夜,羅雪岩都會難以入眠。
每到此時,他就會穿好衣服跑到巡洋艦上防護最好的司令室內和值班的美國軍官扯閒篇。或者乾脆站在窗口,凝視著在夜色當中朦朦朧朧的江戶灣的海岸和不遠處的江戶城下町。
江戶還真是挺大的,就是天色還有些昏暗,什麼也看不清……
羅雪岩剛剛想到這裡,忽然瞧見一片昏暗當中,突然閃出了一點點的亮光。
這是炮口焰!
開始了嗎?
早就上過戰場,見多了炮擊的羅雪岩馬上就明白發生了什麼?
這真是他期待的!
“炮擊!亨利上尉……”他扭頭就朝著今天在司令室內執勤的亨利上尉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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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
不過他的喊聲剛剛出來,幾十門日本大炮同時發出的轟鳴也傳來了。
剛才還一個勁兒打哈欠的那個美國海軍上尉,馬上就是一個激靈,緊接著就大呼了起來:“敵襲,拉警報……”
“嗚嗚……”
汽笛聲隨即在美國人的巡洋艦上大聲響起。
“轟轟轟……”
又是一輪炮擊!
與此同時,海麵上陡然出現了不計其數燃燒的小舢板。
一團團的火光,就在海麵上閃爍!
“天哪!是火船……”亨利上尉驚呼了一聲,“都什麼年代了,居然還有人這麼玩!”
“轟轟轟……”
日本人的炮擊還在繼續,又是一輪齊射,幾十發實心彈越過江戶灣的海麵,落在了波瓦坦號巡洋艦附近的洋麵上。
“該死!”亨利上尉罵了一聲,就親自上去劈手搶過方向舵,開始親自操船。
不過這年頭蒸汽船加速很慢……得慢慢燒水啊!
所以,波瓦坦號的速度一下子上不去,而它的體型又比較大,還有四根用來掛帆的桅杆。哪怕是在夜色掩護當中,也依舊是個非常顯眼的目標,吸引了附近品川炮台上所有的火力。
當日本人的炮擊進行到第八輪的時候,羅雪岩忽然感到腳下的地板好一陣搖晃。雖然早就有了準備,但他還是一個沒站穩,差一點就要摔倒在地,卻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扶了一下。
一個滿是怒火,聽著還有點粗獷的聲音,操著美國口音的英語對羅雪岩道:“雪岩,你沒什麼吧?”
“沒什麼,”羅雪岩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馬休佩裡,“馬休,我們被偷襲了!”
“而且還被擊中了!”
馬休佩裡的聲音聽上去一點否不慌,隻是相當生氣。
羅雪岩道:“將軍,我們必須還擊!狠狠還擊……我建議使用燃燒彈轟擊江戶灣附近的木板房!”
馬休佩裡獰笑道:“這是個好主意,我喜歡!
不過在這之前,我要用爆破彈摧毀品川炮台!
傳令,命令各艦集中火力,摧毀品川炮台!”
“是,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