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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停光(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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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是奇怪。

大家都覺得不被他人嫉妒的幸福不是幸福,不被他人跪拜的榮耀不是榮耀。所有美好都得靠虛榮承舉,要襯托,要對比,要活在溺死人的妄想裡。

沒關係,這是好事。昭昭最懂怎麼哄人開心,然後達成目的。

“雀兒姐,剛才你跟在七殿下後麵好威風,那麼多大官都跪你。”昭昭滿臉羨慕,“要是能讓我也過上一天這種日子,死了也值。”

雀兒笑,把手中早已不亮的橘子燈遞給昭昭,不熟練的炫耀讓她紅了臉“七殿下做的,好看嗎。”

昭昭恭順地福了福身“貴人親手製成的,我這種身份的人哪兒配碰?”

雀兒神情更得意了,她的餘光掃向屏風後樂伎的席座,問道“昭昭,之前那些在後麵罵過我的人,還罵嗎。”

昭昭知道雀兒這麼問是為了滿足虛榮心,她把那些人嫉妒時說的話複述得越難聽,雀兒就越高興,連帶著兩人的關係也會越好。

但她怕雀兒真去刁難那些人,於是說“雀兒姐,你如今是七殿下的身邊人。她們就算嫉妒得快把牙咬碎,也不亂敢嚼舌根的。”

雀兒被逗得嗬嗬笑,開始講起這一兩天的趣事。

昭昭一邊說著話把雀兒的虛榮心捧得高高的,一邊用餘光透過屏風打量著席上的動靜。

進獻的人已經上得差不多了。

徐知州擺了擺手示意到此為止,跟著意行去了花廳後。沒一會,兩個錦衣衛走進席間,把一個矮胖的官兒和梁惜請了進去。

昭昭正謀算著如何走下一步棋,就聽耳邊響起幾道嬌滴滴的聲音,是徐知州家中的幾位小妾,見縫插針來跟雀兒攀交情了。

幾人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說的全是諂媚的空話。

雀兒拉著昭昭的手,向幾個小妾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好朋友,叫昭昭。”

小妾們出身也不高,一瞧昭昭的裝扮便認出她是教坊中人,微微一笑“還是個沒發跡的呢。”

說罷,她們再也不看昭昭,示意身後的婢女呈上早就準備好的金銀珠寶“雀兒姐,我們家老爺是個粗人,若是有侍奉不周的地方……還求您在殿下麵前美言幾句。”

昭昭站在雀兒身邊,像是枯草不自量力地長在一朵開得正盛的花旁邊。

她默不作聲地掐著掌心,努力克製住心中的羨慕妒忌。

終究,還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些她從未見過的玩意兒上,那些寶石珍珠隨便賣一顆都夠贖她一家三口的身契,餘下的還能讓她們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一起。

“昭昭,你先幫我拿著,散場時再給我。”雀兒笑,把昭昭當成婢女使喚,“要是有喜歡的,你跟我說一聲,要些走也行。”

之後的很多年,昭昭總是午夜夢回,不斷重現她十三歲時的這一天。

她像個婢女般跟在雀兒身後,懷裡抱著一個絲綢布包,裡麵是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

那些貴重之物的冰冷溫度透過衣料滲入皮肉,像蛇信子似地挑逗著她的心。

她無數次想開口向雀兒討要,卻礙於廉價的自尊始終沒有開口。

她不想跟在彆人的身後。

一點也不想。

幾個小妾走後,雀兒挨個挨個地細看剛到手的賄物,喜歡的放左邊,不喜歡的放右邊。

黃白之物她已經不感興趣了,反正將來會有更多。有件器物勾住了她的眼睛,是根沉香木簪,她驚喜道“昭昭你看!”

上麵刻的是麻雀,刀工說不上粗糙但也絕不精巧,還沒來得及拋光,一看便知是趕工製成的。

見昭昭疑惑,雀兒說起她和徐府小妾聊天的事,末了,有些得意道“也不知她上哪兒找的工匠,才過了這麼一會兒,就把東西趕出來了。”

昭昭奉承了幾句,餘光瞟向了花廳後的閣子,忽然心生一計,柔聲道“雀兒姐,她為了自家老爺的前程,絞儘腦汁地巴結你,當真不容易。”

雀兒想起來,傍晚時那小妾親手做的涼餅果子她一口沒吃,倒是有些對不起人家的心意。

昭昭惋惜地看著徐家小妾們送來的賄物,煽風點火道“她們一個個做妾的,哪會有什麼私房錢?這些東西多半是用徐知州的銀子置辦的。徐知州若是花了錢卻沒見效,不知會怎麼罰她們呢。”

同樣都是出身低賤的女子,雀兒不免生出惻隱之心“昭昭,那你說,要怎麼才能讓徐知州覺得銀子沒白花?”

昭昭故作憂思,把話揣在肚子裡好一會兒,才說出來“倒也不難。”

她將目光投向花廳後的閣子,“先前我看見徐知州跟著七殿下進去了。你去七殿下麵前誇一誇徐府的小妾懂事,不就成了嗎。”

雀兒虛榮歸虛榮,卻沒什麼心機,她猶豫了下“萬一他們在談事呢?”

“哪有人會在這種地方談事?”昭昭指了指演奏著絲竹管弦的樂伎們,又指了指鬨哄哄的席間官員們,“不嫌吵嗎?”

末了,又笑道“若是殿下不想見姐姐,那也沒辦法。”

這話說得挑釁。雀兒臉色一沉,中了她的激將法“去就去。”

——

意行醉了酒,正躺在金絲楠木榻上假寐。

何妄侍候在旁,打量著自家主子俊秀的臉,思來想去,還是不明白意行為什麼瞧上了那個小妓女。

跟意行以前的那些女人比,雀兒出身卑賤又姿色平平,做個逗樂的玩意兒都不夠格。

可意行偏偏寵得厲害。

他正腹誹著,身後的鏤花木門打開。

徐知州、王河督和梁惜三人拿著算紙走出來,輕聲道“何指揮,重修河堤大概要花多少銀兩已經算出來了。”

這是大事,拖不得。

何妄拿過三人手中的算紙,俯身到意行耳邊“主子,到您拿主意了。”

意行緩緩睜開眼,接過何妄手中的算紙,有些倦然地打量著。

三人齊齊跪候,過了會,頭上響起意行冷淡的聲音“這二百萬兩,你們打算漏多少進兜裡,又打算扔多少進河裡?”

他這話說得毫不客氣,三人俱是一驚,王河督顫著聲開口了“還請殿下明察,下官們實心任事,哪敢貪墨修河公款?”

徐知州也連忙應聲。

梁惜垂著頭,默默無語。

意行冷笑一聲,把那幾張算紙湊到蠟燭上點燃了,揮手往王河督身上扔去。

王河督原本還要自辨一番,可火苗已經挨上了衣,他啊的慘叫一聲,在地上打滾滅火。好不容易火滅了,他正要起身請罪,胸前就被一隻穿了流雲靴的腳死死地踩住。

意行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寒聲道“你當我不知道尋安江的河堤修了個什麼爛樣?”

王河督張了張嘴,還沒吐出半個字,更大的帽子又叩了下來。

何妄蹲下身,用手輕扇了扇他的臉,冷笑著問“老官兒,我家主子進雲州後便沿著尋安江一路南下,中間卻遇到了刺殺,是不是你的手筆?”

此言一出,王河督臉色頓時慘白“冤枉……冤枉啊!”

一旁的徐知州怕殃及池魚,咚咚磕起頭來“殿下,小貪小汙我們敢做,謀害皇子的事可萬萬不敢啊!”

意行不語,何妄從馬靴裡麵抽出匕首,刀刃銀白如霜雪,涼幽幽地貼上了王河督的脖子。

“不敢謀害皇子?”意行自嘲一笑,“我幾個兄長都死得不明不白,憑什麼我就能置身其外?”

王河督脖子上的刀刃已經沾上了血線,他驚懼地望著意行,顫聲道“……三殿下和四殿下都死在北邊戰場上,與我們無關呐!要說刺殺,雲州地界上隻有……”

他忽然噤了聲,沒敢再說下去。

四周死寂。

意行坐回木榻上,接過何妄遞上的茶,漠漠地撇著茶沫“我知道,這二百萬兩一半以上都會進你們的腰包,沒關係,哪有讓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的道理?”

他喜怒無常,徐知州和王河督擦了擦額上的冷汗,照樣說著場麵話“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我已開誠布公,你們還要打官腔?”

徐知州和王河督不知如何接話,索性咚咚磕了兩個頭。

意行抿了口茶,淡淡道“天底下沒有不貪的官兒,你們漏點小錢,不算什麼。”

徐知州和王河督對視一眼,懷疑意行這是要他們上繳銀子孝敬。

兩人雙雙抬起頭,正要試探,意行卻先開口了“當然了,我也製不住你們。你二人都是江首輔門下的人,戶部工部又由他主理。我就是想管,也有心無力。”

他輕輕笑了,眼底卻一片冰冷“以前河道上的醃臢事我既往不咎。但這次父皇派我下來,你們要是再整出什麼幺蛾子,責任都落在我頭上。”

兩人連忙搶白道“下官定當全力以赴,不給您——”

“少說漂亮話。”意行打斷道,“這二百萬兩不論你們怎麼分帳,五年以內,我不想看到尋安江再出任何岔子。”

徐知州和王河督額上的冷汗乾了,兩人齊刷刷地瞟向一旁臉色蒼白的梁惜。

梁惜聽得心驚膽顫。

銀子是可以貪的,工程是要好好乾的。

有了意行這番話,貪官汙吏豈不是更加囂張無製?二百萬兩哪夠雲州的官兒貪?怕是要把他幾代積攢下來的家業撕碎吞了才罷休!

他抬起頭,用一種求救的眼神望向意行“七殿下……”

意行知道官商的難處,但那又如何?掠之於商總比掠之於民好,一戶富商倒了,立馬便有更會和官府打交道的商人頂上,如同不停撲火的蛾子一般。

“梁老板。”

意行看了一眼何妄,何妄拍拍手,一名小旗端了套七品官袍與冠帶出來。

“你家多年為朝廷效力,功勞無數。”意行淡淡道,“陛下拔了拔你的品級,謝恩吧。”

這是給梁惜戴高帽子,捂他的嘴。

梁惜似泄了氣一般,軟軟地癱伏在地,聲如輕煙“……謝主隆恩。”

他想起一兩個時辰前昭昭說的話,心中既麻木,又自嘲。同為砧板上的魚肉,他憑什麼拿著銀子,去更底層的人的麵前擺刀俎的架子?

閣外,有人輕輕敲了敲門。何妄隙開一線,聽了手下的稟報,麵露不悅,回到意行身邊輕聲道“主子,雀兒姑娘在外麵,讓不讓進?”

意行默了會,歎氣道“進吧。”

何妄沒好氣地衝外麵吼了一聲“進!”

隻聽幾道輕快的鈴鐺聲響起,一陣香風吹過,雀兒就跑了進來,竄到了意行身上。

意行被她撲得悶哼了一聲,很不滿地打了下她的腰,卻沒推開她,反倒摟著讓她坐穩了“沒大沒小的。”

雀兒把臉埋在意行的懷裡,撒嬌似地蹭了蹭“七哥。”

何妄聽到她這聲七哥,眼中浮出明晃晃的嘲諷。

“說正事呢。”意行說,“和她們玩得不高興了?竄進來找我。”

“就不能是因為我想七哥了嗎?”雀兒笑得稚嫩,她從頭上拔下一根沉香木簪,很得意地遞給意行看“七哥你看,這圖樣是麻雀。”

哪怕是窮人雕簪子,也會雕個喜鵲一類的吉祥鳥,刻麻雀這類賤鳥的屬實少見。

“傻雀兒。”意行有些嫌棄,“什麼好東西我給你弄不來?非得帶這寒酸玩意兒。”見她眼神黯下去,又無奈笑了“你喜歡就行。誰送你的?”

雀兒的眼睛又圓又水靈,乾淨清澈“徐知州的小妾送我的。”

被提到名字的徐知州顫了顫,額上又滲出幾滴冷汗。

“倒是會討好。”意行冷冷嗤了一聲,將簪子插回雀兒發間“也罷,能讓你開心就好。”似是倦了,他擺了擺手,對跪伏的三人說“下去吧。”

徐知州和王河督如蒙大赦,唯有梁惜捧著那套虛得不能再虛的七品官袍冠帶,如在雪地中躡足般走出了閣門。

他三魂七魄丟了一半,過門檻時絆了腳,幸好被人扶了一把。

“多謝……”

他怔怔地抬起頭,卻見扶他的人正是昭昭。

昭昭懷中還抱著雀兒的金銀珠寶,她故意露給梁惜看,輕笑著問“梁老板,看到我姐姐了?”

梁惜回頭望了望緊閉的閣門,點頭。

“今晚散了宴,帶上銀子來教坊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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