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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昭安高且瘦,一般長相,但乍一看也沒有生意人的精明市儈,反而透著幾分沉默寡言的苦悶相。
倒是他的弟弟芳華正茂,儀表堂堂,且早就聽說此人前些時節已然中舉,在這個年紀,算是驪山這幾年來難得的翹楚了,所以名氣比永安布行都大,亦為當地各名流座上賓。
他接住了兄長後,鞍前馬後伺候湯藥,經仵作跟老沙彌合力招呼,劉昭安才緩緩醒來。
宋微辭不跟他們一處,此時正跟老沙彌於殿外涼亭談著事。
一開始跟案子無關,多是在問菩提上人的去向。
“外出已有許多時日,姑娘是素來知道上人脾性的,失聯是常有的事,也素來隻有他聯係咱們的份。”
宋微辭苦笑,“菩提院動靜這麼大,若是上人還在驪山,應該會早早歸來,若不回來,必是人不在驪山,或者手頭之事更為緊要,倒也不是非要叨擾他。”
老沙彌也是這個意思,“就是死者可憐,死者家人更可憐,我剛剛看了看,那劉掌櫃患的是肺病,可不是小事。”
啊?
那確實.....
宋微辭也不好說什麼了,但眉目流轉,卻也想著——若有肺病,那這人,殺不了妻子。
是她剛剛多疑了。
畢竟殺妻案甚多為枕邊人所為。
倒不是她固有偏見。
就是她當年被毒死.....其實也不清楚那樣的毒藥到底摻了多少人的心意。
明明秦懷嶼答應過她,給她一個痛快,以這人的武人悍勇心性,何必那般折磨她。
那些時日,也不是沒讓他得償所願過。
所以她不懂,不理解,五年前剛醒來,心中寂寥彷徨,後來才慢慢釋然。
左不過是那幾個人了。
人世間權勢最鼎盛之人,是她查出了真相就能對付的嗎?
不能。
所以,多無奈。
那就不查了。
人若是落水溺斃,屍體就算飄起來過,也遲早會沉下去的。
那這個麗娘是否也是慘死於這樣不可對抗的強勢呢?
宋微辭這邊還在等徐清刀那邊的結果,所以也不急著走,老沙彌怕這裡下著小雨,風大,就邀她去茶室喝茶。
應允了。
正要動身。
殿內有了動靜——自然是見過死者了,一陣哀嚎哭泣,後劉家問案情,問,真凶是否為那個砍柴人老陳。
果然,最壞的結果來了。
若是苦主家屬非要官府給許多證據在身的老陳定罪,官府這邊其實在沒有其餘佐證的情況下說真凶另有其人——主要也不知道真凶到底在哪啊。
仵作為難,在裡麵周旋著。
外麵的老沙彌轉著佛珠直歎氣,他非知情人,也不知徐清刀他們背後查案的進程,隻知道當前確實聽說老陳被抓了。
這次,他沒有再為人求情。
若是板上釘釘,他何至於為了老陳而枉顧亡者。
也不知裡麵的仵作說了什麼,劉昭安被安撫住了,但他的弟弟出來了,遲疑了些許,還是過來了。
劉昭欽此人也是文人,不至於莽撞,在亭外駐足行禮。
“有勞大師傅秉持菩薩心腸,為我嫂嫂辟留一處安身之地,剛剛差大人所言查案定論還需些時間,恐怕還得叨擾菩提院一些時間,我劉家願增添香油,煩勞帶路。”
老沙彌客氣了幾句,應下了,等劉昭欽回去通報他兄長,前者立即對宋微辭道:“此人還算知書達理,也算是人中龍鳳了。”
既不多看宋微辭,也進退有度,又有功名在身。
他這話讓絮娘不置可否,等去了茶室等老沙彌那邊處理完香油之事回來,後者讓宋微辭先來挑選喜歡的茶....
茶室很大,有不少隔間,驪山多茶樹,也算是茶鄉之地,有時候要招待許多品茗的茶客。
聽聞還有沿海渡船而來的外國茶商。
春時正是開茶時節,過些時候來的人就多了。
現在人很少,所以大沙彌才讓她來。
眼前佇立許多扇立的大架子,上麵呈斂了許多沉年茶磚跟茶包。
宋微辭平時喝的茶除了該身份背後主家供給的茶磚,也會喝驪山的。
她在挑,蹁躚走動間,耳邊聽到絮娘沒忍住的提醒:“姑娘,所謂的人中龍鳳,舉人什麼的可算不上。”
宋微辭正拿著一個茶包輕嗅,聞言微頓。
絮娘麵帶嚴肅,仿佛還沒往下說就用眼神告訴她——那劉家的二公子,真算不得什麼絕頂之才。
宋微辭洞若觀火,但覺得好玩,將茶包放下,換另一個,一邊走一邊溫和道:“可是,他也算是驪山少見的人物了吧。”
絮娘:“所以隻是驪山的一個舉人。”
宋微辭:“可是也算是品德不俗,才德兼備,且長得也算斯文吧。”
絮娘:“我的姑娘,這是尋常男人能到您跟前的最低層次了。”
她急了,生怕自家姑娘養在驪山,書是看多了,博覽天下事,偏偏對男人接觸太少,萬一那小舉人平白出現,以壓過當地那些香客或者徐清刀這些男兒的資質讓姑娘以為此人既真是人中龍鳳,豈不是笑死人!
什麼時候才能告訴姑娘她的身份啊?免得姑娘沒有自知。
終究是受累於療養在小地的壞處了,苦於不能明言。
絮娘憂心忡忡。
那大和尚真當話多!
宋微辭覺得絮娘這般失態著急的樣子有違平常,鮮活許多,沒忍住這些年安生度日複蘇的真正天性,喜於與親近之人玩鬨,於是故意說:“到我跟前又如何,我能瞧見的才是實在的.....”
她本是逗趣,卻瞥見眼前的琉璃鏡,頓時恍惚,笑意淡了許多,步履間停頓了,本撫過架子沾染上茶香的手指掠頓在琉璃鏡上麵。
涼涼的。
仿佛一刹回到五年前。
“瞧見就瞧見了,就如這些器物,有好有壞,賞玩即可,可不必看為跟自己同等。”
“就好比這琉璃鏡,姑娘你想要,就能有。”
絮娘小聲說這大抵就是當年海外茶商買茶時交易品之一的琉璃鏡。
她以為宋微辭沒見過。
卻不知宋微辭見過的可不止琉璃鏡。
至高無上的富貴權力,帝國頂級的才子佳人.....
鏡中花水中月。
她垂下眼,手指抵著微微清透帶花色略顯陰影的鏡麵,才發覺這一塊跟當年的不一樣,看不到另一側。
它不透。
但依舊讓她心腸痛裂。
“絮娘”
“誒?”
“剛剛逗你呢。”
“姑娘~”
宋微辭重新踱步而過,手指亦離開鏡麵輪廓,似撫,似錯過,卻在含笑輕語。
“人跟人的緣分若是全憑遇見,那紅塵也太多癡男怨女了。”
“說到底,若是於禮不合的強求。”
“結果也大多是苟且。”
而且,還不一定是跟原來那人苟且。
人在笑,但她的內心荒蕪,寂靜走過書架,手指剛拿起一塊茶磚,卻見茶磚取下後,書架後頭有陰影。
人很高,隻能瞧見胸口。
強烈的迫力在這一刹朝著宋微辭壓來,濃烈的鬆柏草木香夾著茶糜香流,蒼蒼縈繞,她沒退,但下意識抬頭。
在上格孔隙瞧見了對方垂下的眸子。
深沉,冷淡。
劍眉星目,無有星辰與爭輝。
他在看她,一眼凝頓。
短到兩人都沒察覺彼此對視過,這人已然彆開眼,挪開步。
絮娘等人沒想到有人,正要戒備,對方已經轉身走了。
看似普通的墨青圓領長袍,淺暗嵌色蘭紋,猿背蜂腰,係銀灰多扣腰封,掛玉攜配,而鐵器簪冠發,背影清高,走動間形若鶴螳。
怪哉!
絮娘暗驚,下意識要去跟自家姑娘說說這才算是出色兒郎,至少皮囊之色應該如是,而從不顯眼但品質可觀的衣物即可瞧出對方再低調亦是顯貴。
不是驪山人,想來是來尋菩提上人的權貴人物。
她有心說道幾句,轉頭瞧見自家姑娘對此仿佛不開竅,壓根沒細看對方,隻低頭嗅茶。
宋微辭其實看了,也隻瞧一眼,依稀覺得這男子眼睛長得極好,平生未見。
彆的未太在意,回眸看著手裡的茶磚,其實不用嗅,撲鼻而言的香氣也在告訴她——這是最頂級最好的一塊。
不過,宋微辭沒能等到老沙彌來喝茶,就聽到了外麵的鬨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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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的親族得知消息,前來攪鬨,很是憤懣,叫喊著要嚴查真凶....
他們鬨騰的地方在關押老陳的地方,聲響大,引來了其他香客。
指指點點之下,差役們跟菩提院的僧人都有壓力,不得不周旋遊說,說案子還在查,還沒定....
“怎麼沒定?人都抓現行了,那老陳難道不是在埋屍的時候被抓的?”
“不是,好像是說挖屍體的時候....”
“反正他肯定是真凶啊,不然怎麼能....”
“官府莫不是在包庇他?就因為他是菩提院的老人?佛祖麵前也敢暴斃殺人狂魔?”
菩薩啊,這劉家的人是真敢亂說!
老沙彌都氣死了,臉色漲紅,苦於是出家人身份不能動怒,隻能忍著脾氣好生安撫,解釋並非如此.....
他可算懂了那徐捕頭為何整日一張棺材臉。
這若是遇到案子,沒這樣的死人臉是真鎮不住人。
茶室二樓,宋微辭倚欄而立,眺望著隔了回廊的彆殿動靜,人是在外麵鬨騰的,烏泱泱一片,氣勢洶洶,成群成夥。
絮娘看了這熱鬨,不置可否,道:“這些人,有點苗頭啊。”
稚春疑惑:“他們不是急於為那位夫人找到真凶嗎?看來她在劉家很得愛戴。”
啊?
宋微辭手指點她額頭,笑嗔呆子。
“以後彆放你一人外出,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絮娘也笑,“可不是這個道理,你再看看就知道了。”
果然,很快這些人就嚎起來了。
“怎麼不是?把那人放出來,我問問他是不是真凶。”
“惡鬼啊,如此害我劉家人。”
“如今我劉家主家都斷後了,我那昭安侄子可怎麼辦啊....”
稚春似懂非懂,絮娘則婉婉解釋:“他們其實要的不是真凶跟真相,要的隻是把事情鬨大,而且宣告一件事。”
“什麼事?人死了?”稚春問。
“不,是劉昭安無子,劉家本家無子——他無子,但必然需要兒子。”
“而且這事還得在人多的地方攪鬨,人儘皆知,給劉昭安帶來壓力——他不是有肺病?”
“啊,他來了,也聽到了。“
那劉家兄弟匆匆趕到時,聽見了這些族人高聲大喊....麵對泱泱人群的指指點點跟異樣神色,劉昭安果然臉色煞白,身體發抖,差點昏厥到底。
得虧老沙彌眼睛毒,三步並一步疾奔而來,從懷裡掏了丹丸塞入且給順氣....
劉昭欽衝過去,對那些族人厲聲嗬斥.....
這般喧鬨中,絮娘點醒稚春後,也有自己的疑惑。
“怪哉,這劉家人不知道劉昭安還有個舉人弟弟?怎麼也輪不到他們那邊過繼肆子吃絕戶啊。”
“這麼著急,可能還有急著氣死劉昭安的意思,吃相屬實難看。”
宋微辭:“也許是這劉昭欽身份不妥。”
“嗯?”
“若是一般庶子也是有繼承權的,他恐是母族那邊十分見不得人,在劉家雖受了養育,但未必被記入族譜,或者以養子記,起碼在繼承權上不得禮法支持,真上薄公堂,占不了好,其次是他有繼承權,但不得劉昭安喜歡,或者劉昭安不甘心把家產給這個非同母的弟弟,寧可尋嗣子做後裔傳代。甚至有可能他對這個弟弟也是喜愛跟看重的,但依舊會選嗣子。”
這是人家的家事,沒法言說,而且聽說劉家其實沒什麼家產,布行是早已沒落的,全憑劉昭安年不過十四就做學徒打拚,辛苦操持....
其實跟白手起家無甚區彆,後來一路扶持族人,蔭蔽族親,予了豐沛日子。
但人心,貪是一切惡的源頭。
宋微辭在這邊都能聽到劉昭安咳嗽的聲音,滿是疲憊跟痛苦,又在一聲聲咳嗽中被捂著的手掌壓著。
可憐。
這是每個人看到後都心生戚戚的情緒。
但她也知道就是因為劉家有這樣的局麵,劉昭安夫妻自是求子心切,也難怪麗娘會登山。
可,她到底在哪遇害?莫非是在燕子坡那邊?可若是燕子坡,她一介女流怎可能獨身前去?
“燕子坡那邊現在有動靜嗎?”
“姑娘您讓安排盯消息的人剛放了暗哨,說是那邊有打鬥。”
燕子坡在對麵崗上,要在更高處才能眺望得見,護衛堆裡能人輩出,不乏斥候人選,自能盯梢。
如今看來,人是確實要抓到了。
那麗娘在燕子坡遇害的可能性極高,可這就必然帶來一個懷疑——她不可能一個人上山,而且劉昭安大概率知情甚至陪同,那他自然嫌疑最大。
思慮片刻,宋微辭讓絮娘安排一個護衛去打聽劉家的事,尤其是這劉昭安的病情。
絮娘明悟:哪怕已從老沙彌那得知劉昭安身有肺病,且十分嚴重,自家姑娘還是懷疑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