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差役越發開心了。
但徐清刀神色反而沉重了幾分,跟宋微辭眼神對視些許,也算達成了默契,也沒說什麼,朝宋微辭作揖後道:“夜深了,在下先去埋屍之地徹查,明日若有所求,可否能上訪求助於宋姑娘?”
宋微辭客氣,並不居功自傲,“官府所有需要差遣詢問的地方,自然是可以的,畢竟是人命官司。”
徐清刀帶著人離開後。
絮娘:“那老陳不太對勁,這徐清刀倒是越發順眼了。”
看出了自家姑娘愛查案,且有能力幫忙,於是他不吝上問,還主動給了由頭,畢竟姑娘非公門之人,要介入查案還是比較難的。
難怪聽說那胖子縣令蠻看重這小子的,確實是可塑之才。
瑕不掩瑜。
“不過,姑娘剛剛故意弄錯時間跟埋頭骨細節,那老陳是一點不知,一口應下,還是明知卻不在意?”
並非昨夜,而是前夜,並非碳灰之中,而是木柴之下。
他若是真凶,必知其中偏差。
他若不是真凶,或者非扔頭骨之人,也不知案情細節,自然不覺得有古怪,也就順著姑娘的話往下認罪了。
等等,這麼主動認罪?
甚至有幾分急切,咬死了是自己乾的。
“不管如何,可以確定的是他一定是埋屍之人,而且在他看來,真凶是他要保護的人,所以急著認罪。”
抵著額側瞧著窗外夜色盤算現在什麼時辰的宋微辭篤定這點,護衛長挑眉上問:“姑娘為何不覺得是他殺的人?”
“我也沒說他一定非真凶,隻是剛剛李二提及他們抓人的細節——張三扣人,第一扣他的右臂,這是一般人常用順手且力氣大的一隻手,然這人被擒後左手還能掙脫,迅速拿刀?”
李二一怔,回憶此前口述,認下道:“是,下屬確實是這麼說的,而且這人突然拿刀,力道還很猛,符合山林砍柴人的力氣,可單手,還是左手劈刀的力度都這麼厲害還是比較少見的,一些壯年人在被扣押在地時,使力都不會如此,他不會是左撇子吧?”
宋微辭:“他不是左撇子。”
李二剛想說那是自己多慮了,結果......
宋須彌:“是後天造就的吧。之前老沙彌說他苦命,年輕時得罪了一些人,被打成重傷,後來還被汙蔑送進了牢獄,在裡麵吃了很大的苦頭,出來後,右手筋脈已然受損,不太靈便,所以是硬生生改成了左手用力,記得今早他來時被徐捕頭詢問口供,完事後得簽名,他不識字,自然得摁手印,他那會抬了左手。”
這種小細節誰能記得?
怕是徐清刀他們都不在意。
宋微辭卻記得,本來也沒在意,但今晚再看人身上的細枝末節,隱隱覺得不對,再仔細了一些,就發現了彆的貓膩。
護衛長恍然,一拍手:“那這麼一想,剛剛我看他左手虎口比右手粗糲許多,想來平時劈柴都用的左手。”
絮娘:“所以,姑娘是看出那死者脖子傷口有右手用利器的痕跡?認為真凶是正常人,非左撇子,反證此人非殺人凶手?”
仵作沒說過殺人要害所用手勢,難道姑娘先看出來了?
見絮娘跟稚春又要誇自己,宋微辭連忙打住,“並不是,我可非擅長此道,仵作都看不出來,我哪裡知曉,隻是不能忽略一件事。”
“——死者真正是死因是後腦勺遭遇鈍器重擊,裂骨致命,但老陳個子不高.....那死者麗娘聽說曾為舞女?為永安布行老板鐘情,贖身後娶為妻子,以其舞女身份,那必然身段欣長,應是比老陳高上不少的。”
老陳確實矮,比稚春都矮了一點,而麗娘的身段又比一些男子都高一些,手長腳長,否則跳舞美感不足,也不足以篩入舞團還名聲不菲。
這事毋庸置疑,任何人都可以斷定。
哪怕現在宋微辭也沒見過麗娘的真身軀乾。
“若跟麗娘身高差距如此大,後襲時,如果是抬手努力從上方往下敲擊,那著力的裂點哪怕能恰好在顱蓋骨偏上的位置,但這樣不好使力,也很奇怪,直接敲後腦勺一樣致命,何必如此費力?”
“但若是站在階梯高處跳擊。”
“以老陳常年砍柴的左手力道加持,那可就不是骨裂之事了,麗娘的頭蓋骨上顱頂應該會被徹底鑿破出窟窿,那頭骨的損傷肯定比現在見到的要嚴重得多。”
宋微辭看夜色已深,起身。
“不過事實到底如何,還得看明日。”
“說一千道一萬,凶殺之時,任何細枝末節或者意外都會導致邏輯不可用。但人命關天,任何蛛絲馬跡跟不合理之處,都是案子不能武斷的前提。”
奇怪,這番話本不該是一個常年療養在深山之中的年輕姑娘會有的觀點甚至認知,但她又天然帶著一種尊法的氣度,非凜然,但堅定。
可能,這就是“觀萬書如閱人間千裡,審書中意則破人心——萬變,也不變。”
絮娘他們習慣了姑娘常年讀書養出的見解認知,也不覺得多奇怪,前者問宋微辭是否要睡了。
“是要睡的。”
“不過若是夜間,你們聽到徐捕頭那邊有了其他發現,也不必叫醒我。”
“深更半夜的,我也不能跑去驗屍或者觀摩他們的審訊。”
“何況,人家的案子,我這般介入也沒道理。”
言語間,自家姑娘麵帶些許遺憾跟事不關己。
但絮娘他們都笑了,也沒揭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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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清淺,竹林,守護在外圍的差役抬頭看了看白銀掛色的明月,再看周遭幽閉颯颯的竹林,若非十幾步遠就有其他同僚,還真心肝顫顫。
畢竟後頭可是埋著無頭屍!
也不知仵作什麼時候能粗驗完畢再起屍,凶手也已經伏法,也該是時候結案回去睡覺了。
突然,一隻手搭在他肩頭,耳朵上涼颼颼的。
“冷不冷啊,要不要來我坑裡躺一躺.....”
啊,啊?!!
這差役嚇得原地跳起,差點拔刀。
看清身後人是熟人,蒼白的臉色才恢複過來。
“你個狗賊,嚇死人,徐頭兒回來了?”
“回了,去仵作那了,你這狗膽這麼不經嚇...哈哈哈。”
仵作這邊也聽到了那邊差役們的動靜,但並不嗬斥,倒是剛到的徐清刀皺眉,要去訓誡,被他攔住了。
“這麼個嚇人地方,若是不來點生氣,讓這些年紀輕輕的小子們怎麼乾活?”
“你自己娘胎裡帶出的老成寡淡,人家小夥子可不一樣,按大人說的,有時候不能老按死規矩辦,多點人情世故,不吃虧。”
仵作年長一些,提點兩句,徐清刀並不反駁,似乎在反省,前者驚訝了,“怪哉,你竟聽勸?讓我猜一猜,莫不是被那位貴人蟄伏了,曉得好歹?”
“嗯。”徐清刀果然是個果敢的人,勇於承認,提到了前事,也蹲下來查看被提燈照明的無頭女屍。
遠遠看著嚇人,近看,更嚇人。
但仵作跟徐清刀見識不少,並不害怕,後者一邊順著看屍體模樣,一邊壓低聲音跟仵作提及在宋微辭那邊所見。
仵作聽了,目光飄遠,落在那個被扣押在遠處一些的老陳。
林子幽深,斑駁的竹葉影子颯颯落在這老者身上,他低著頭,透著一股認命的死氣。
當聽到宋微辭的“詐語”,仵作一樣反應過來,但讓徐清刀留意的是這人沒有反駁或者挑剔的意思,表情有點隱晦,甚至暗示他看屍體。
徐清刀順著這人手中的器具所指查看女屍。
此地不宜細驗,但從那薄刃彆開的衣領,可以瞧見血手印。
粗短。
徐清刀辨認了下,確實是老陳的手指印記,因為骨節粗da,比一般人明顯一些。
這不是更說明人是他殺的?
不不不,如果沒有宋微辭詐一下,當前所有證據都能讓徐清刀認為此案差不離可以塵埃落定了,但現在不一樣了。
一旦有了疑心,再細看,徐清刀低聲道:“這麼亂?”
仵作:“對,血手印太亂了,還亂在內裡衣襟,但非侵犯,她身上並無被男子欺辱的痕跡,埋屍之人更像是一種無措的處置,心慌意亂搬運加埋屍。但那會,外衣已經不見或者已被褪下包裹頭顱,所以血手印在裡衣上,我不理解一方麵要埋屍隱藏——他埋得很深,鋤頭挖的深度你也能瞧見,可見他是不想讓此事暴露的。偏人頭又那樣處置,便是我們以前隨著大人辦過的那些案子,心性癲狂之人,也沒這麼跟自己為難吧,這類人,更喜歡為難彆人。”
畜生會傷自己嗎?
不會,隻想著傷人,癲狂亂咬。
而且自己處境越危險,越癲狂。
少見這麼悖逆行為跟心智的。
所以仵作才覺得怪異,還有,他也提到了頭骨創傷程度跟那老陳身高之事。
凶手不太可能是這樣的身高,甚至排除站在高處跳擊的可能性,此人甚至都算是長得高的。
“大人以前提及殺人之事要緊的不僅僅是凶器,也得結合該人的身體情況跟現場條件,這老陳若真是凶手,光這幾個疑點就難以定罪——起碼大人看完咱們這些查案細節,是絕對不會定案的。”
“與其等大人回來翻查此案,還不如我們再辛苦些。”
徐清刀也是這個意思,兩人再聊了兩句,一致認為以現在的線索推理,再結合那一袋子吃食.....
“我此前看他在屋內忙活,還以為他是在分屍,結果竟是在做吃的。”
仵作:“你沒回來之前我瞧了下,還溫熱的,且葷腥跟菜都有,但那葷腥可一點都不軟爛,很有些嚼勁,按他鄰居說的,他們平常吃的東西可素來簡單軟乎,以饅頭青菜為主。”
“畢竟年紀都不小了,牙口跟不上。”
“這個人很關鍵,他很可能是真凶,老陳隻是庇護他。”
兩人對視著,徐清刀內心從宋微辭那得到的啟示在此刻得到了同僚的默認,他懂了。
“我這就去找。”
“若白日午時還不能找到,老陳被抓的消息恐怕就瞞不住了,未免那人得知情況不好逃走,你既替我求助那位宋姑娘,看看她是否有什麼法子能讓我們儘快找到人。”
他們可以靠放出假消息引老陳暴露,那同理亦可能被人雲亦雲連累,還是得事先提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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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這邊帶人起屍,一邊把老陳帶回去,而徐清刀則是清點了另一批人離開了。
夜時,山腳下有駿馬停下,兜裡之下的青衣帶刀者往前問:“將軍,要上去嗎?”
“我如今並不在職,慎言。”
下屬低頭應下,而那黑衣者抬頭,手指往下挑了鬥笠邊緣,瞧見漆黑一片,隱隱見了一點點光火的驪山菩提院。
而後,他從衣內抽出一張羊皮紙密信,上麵在水滴中隱隱能看出幾個字。
——將成婚,王權兵權相染,不妥,速歸。
另一隻手搭著腰測的刀柄,柄頭乃金鐵狼雕,顯猙獰。
“上去,但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