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讀者討論“武夫失控”,個人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也一直在總結思考,感覺比較有意思,就這個和大家分享下。
所謂“武夫失控”,我以天寶九年的張齊丘事件為開端。
“八月,朔方節度使張齊丘給糧失宜,軍士怒,毆其判官,兵馬使郭子儀以身捍齊丘,乃得免。”
張齊丘的輜重分配方案沒兼顧到所有部隊。天德軍可能是拿少了、拿晚了、質量差了之類的,於是把乾活的幕府判官圍在人群中連踢帶拳,打完了又要去揍張齊丘。都頭郭子儀單槍匹馬衝進亂軍,把張齊丘搶走,張某人才得以“幸免於難”。
若非郭子儀,張齊丘應該大唐第一個被下克上的節度使。
在此之前,打敗仗、財貨分配不均、傷亡慘重、作戰環境惡劣、將帥殘暴等一係列中晚唐軍人麵對的問題,初唐同樣存在,秦漢宋明清也一樣,但彆的時期沒出現類似風氣。
張齊丘事件是一個開端。
以前麵對種種現象,大家敢怒不敢言,現在,我們團結就是力量,反抗,大膽說不!
在天德軍的爭取下,該事件以張齊丘被撤職而告終。這又是一個開端。什麼開端?天德軍就數千人,按一般路數,派人去作亂的“首惡”斬了,或者拒不妥協調兵鎮壓就完事了。但中央選擇換個領導,息事寧人。
“至馬嵬驛,將士饑疲,皆憤怒。陳玄禮以禍由楊國忠,欲誅之,以告太子,未決。會吐蕃使者遮國忠馬,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對,武士呼曰:國忠與胡虜謀反!”或射之,中鞍。國忠走,軍士追殺之,屠割支體,以槍揭其首於驛門外,並殺其子戶部侍郎暄及韓國、秦國夫人。禦史大夫魏方進曰:汝曹何敢害宰相!眾又殺之。韋見素聞亂而出,為亂兵所撾,腦血流地。眾曰:勿傷韋相公。得免。軍士圍驛鼓噪,上杖屨出驛門,慰勞軍士,令收隊,眾不應。”
馬嵬驛又是一個進程。
在這次事件,軍人肢解宰相,斬首命婦,殺禦史大夫,還逼著皇帝處決了妃嬪。張齊丘那會大家是講打,先上拳頭。這回…算了,直接開宰。影響一傳播,天子都沒了尊嚴,節度使能好到哪去。
聖人的妃嬪殺得,大帥你的全家俺就殺不得?
宰相殺得,刺史、司馬、都頭也殺得!
到這一階段,武夫已學會了抱團取暖,將好惡訴諸於暴力。但作亂還有理智。就像他們在馬嵬的表現,楊國忠之輩和玄宗的妃嬪說殺就殺。另一個宰相韋見素出來安撫,在黑燈瞎火之中被亂兵打倒在地,結果亂兵們還互相提醒:“韋相公是好人。”把他拉起來送到一邊。
到肅宗至靈武。
“時朝廷草創,武人驕慢。大將管崇嗣在朝堂,背闕而坐,言笑自若。”上朝的時候,武夫們背對皇帝,指點江山,旁若無人。這種事,放在其他朝代,早滅族了。
“良娣至靈武,產子,三日起,縫戰士衣。”為了籠絡軍心,肅宗不得不采用“把前天才生完孩子的老婆派出來給士兵們縫衣服”的這種手段。
“上與泌出行軍,軍士指曰:衣黃者,聖人也。衣白者,山人也。上聞之,告泌:艱難之際,不敢相屈以官,且衣紫袍以絕群疑。泌不得已,受之。”
皇帝和大臣出行,武夫站在路邊指指點點:看看看,穿黃衣服的是皇帝,穿白衣的那個,額,不認識,是李泌吧?既是大臣,為何沒有官服?
嚇得肅宗立刻找到李泌:求你了,把紫袍穿上,免得我被“群疑”為刻薄寡恩。武夫的“悠悠眾口”,已經能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你能不能穿紫袍,自下而上間接影響朝堂決策。
“上雖用朔方之眾,欲借兵於外夷以張軍勢。”
這些破事發生沒多久,李亨君臣就不敢儘信靈武朝廷控製下的軍隊了,開始大麵積呼叫回鶻、於闐、阿拉伯、突厥等雇傭兵,尋求製衡。
這一時期,肅宗君臣的種種退讓、妥協,一方麵是出於風氣惡化,害怕惹怒軍士,重演馬嵬災禍,一方麵,也在於有求於人,還得依靠這些傲慢武夫和叛軍作戰,不得不捏鼻子認了。但無論怎樣,關係已發生逆轉。皇帝、將相、節度使僅憑威權、權術已經不能完全控製軍隊。
統治階層行事,製定政策,必須考慮軍心,或輕或重,或多或少而已,但不能“我管他大頭兵怎麼想!我是皇帝,就得聽我的!”
總體上,這一階段處於局部失控、整體可控。武夫抱團取暖、傲慢無禮的風氣有了,但仍然認李氏,忠於朝廷,服從命令,但你不能把他們惹毛了。
如某些小說主角“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誰敢讓我受委屈、打我臉,誰就得死!
醒醒,這種主角在中晚唐是活不下去的,被殺全家、剁成肉醬隻是早遲問題。
那麼,大範圍失控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答案是安史之亂中期以後。
“劍南兵賈秀等五千人謀反,將軍席元慶、臨邛太守柳奕討誅之。”
“河西都頭蓋庭倫、安門物等殺節度使周泌,聚眾六萬以反。”
“蜀郡兵郭千仞等反,六軍兵馬使陳玄禮討誅之。”
“朔方軍與神策軍等以河南賊境,血洗凡三月,河南人衣紙。”
注意措辭——“某地兵等反”沒有主謀,批量造反,然後推幾個人挑頭,和朝廷、上級討價還價,謀取好處。事不成,把“主謀”交出去,領一筆安慰費,繼續當兵。事成了,領主謀的賞賜。
武夫開始意識到了“團結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並學會了利用這種團結精神,研判局勢,收集信息,趁機裹挾上級、威脅政府,提出各種不合理訴求。甚至像在河南大洗劫的表現,我管他朝廷、聖人、將帥怎麼想,大夥先聯合起來,給河南人定下罪名,把河南人屠了搶了再說,誰還能把我們都殺了?
從這以後,掌握了竅門的武夫就開始神鬼、人獸二象性了。
“景山至河東持節,捕不法,三軍皆懼。有裨將抵罪當死,諸將請之,不許。弟請代死,亦不許。請入一馬以贖死,乃許之。諸將大怒:“我輩曾不及一馬乎!”遂作亂,殺景山。”
“李國貞既至絳,軍中無儲積,國貞頻以狀聞,未及得報。軍中鼓噪。國貞喻之曰:“何苦如是,已為奏聞,終有所給。”眾不聽,夜攻衙城,擒節度使李國貞及軍府文武,害之。”
“吐蕃入長安,武士無一人力戰,六軍自散,與虜相為剽掠府庫市裡,焚淫閭女,民皆入山穀。”
“郭子儀聞亂兵暴掠,引三十騎而東,一路收之。”
“市舶司防兵作亂,焚掠廣州。”
“諸軍暴兵及鄉曲無賴相聚為盜,竄伏子午等五穀為患,數年不能平。”
“士卒未食,行軍緩慢,十將白玉鳴鏑、射箭催落後者速行。軍士曰:“將軍何故射人?”至榆次,有司責失期,蕃兵曰:“我輩乘馬,乃漢卒走路不行。”有司怒,問漢卒,漢卒大噪:“爾輩偏胡人!”群起而殺之。
“河中軍作亂,掠官府及居民,一日乃定。”
“郭子儀軍為暴,十七人到市劫酒,以刀刺酒翁,法官斬十七人。眾皆披甲,將殺法官。子儀子晞叱曰:“皆卸甲,敢嘩者死!”晞不敢解衣,率兵守衛法官秀實等人,至旦。”
“智光殺鄜州剌史張麟,坑冕家屬八十一人,同州軍焚坊州廬舍三千餘家。”
“都頭郭英幹等共請英乂為劍南節度使,與西山都頭崔旰交惡。崔旰遂帥所部五千餘人襲成都,屠英乂門戶。英乂奔簡州。普州刺史韓澄殺英乂,送首於崔旰。牙將柏茂琳、楊子琳、李昌夔各舉兵討崔旰,蜀中大亂。崔旰,魏博人也。”
“同華節度使智光慢罵朝廷曰:‘我有大功於國家,不封我宰相?’因曆數大臣過失,曰:‘此去長安百裡,我夜眠不敢伸直腿,恐踏破京師。至於挾天子以令諸侯,惟我能之。’”
“蔡帥李忠臣入朝,所部大掠,自潼關至赤水二百裡,財畜殆儘,官吏有衣紙或數日不食者。”
“商州都頭劉洽殺防禦使殷仲卿,尋討平之。”
“判官姚奭按行潁州,代刺史李岵領州事,且曰:“犯法即殺之。”岵知之,因激怒將士,眾遂作亂,屠奭及隨從官吏百餘人。”
“神策都虞候劉希暹等設監獄,誣告京師富貴者以罪惡,捕係地牢,拷打家資,人莫敢言。”
“令移營地,軍士憤怒,大掠鳳翔,數日乃定,節度使李抱玉及朝廷無敢製者。”
太多了,不勝枚舉。這還僅僅是代宗在位期間發生的各種下克上、鼓噪、邀賞、仇殺、火拚……
地域上,從關西到嶺南,從巴蜀到中原……遍布全國。
成分上,從大頭兵到都將,從兵馬使到節度使,從藩鎮到禁軍。
性質上,有團結起來以達成某種合理訴求的軍亂,有憎恨上級、厭惡同僚的軍亂,有求財求色的軍亂,形形色色。
鼓噪、下克上就像一種病毒,強力擴散到整個社會,傳染各個階層。
武夫已經“覺醒”,風氣已經成型,習慣性將個人意誌、欲望訴諸於手中刀,訴諸於暴力。
和貴族政治的遺留無關。和政治製度無關。
動不動就把一個州、一個鎮的官僚按在街上行刑式處決。
動不動“眾披甲,將出。”
沒錢了就“眾大躁,淫掠數日乃定。”
肅、代兩朝,要使用怎樣一種製度才能解決、避免這個問題?
讓趙大坐到代宗的位置上,不一定能解決。
你敢收繳地方財賦,人事權,讓地方不具備造反基礎。那你就要做好“軍無儲積”的河中軍人血洗你的官僚團隊、踐踏你製度的心理準備。代宗收繳過財賦沒有?收繳過。
你敢打擊不法,懲治罪行累累的武夫,那你就要做好“殺節度使於座”、“眾皆披甲,將出,將帥率親兵護法官”的心理準備。代宗懲治過驕兵悍將沒有?懲治過。死了一大批大臣、官僚之後,被吐蕃入寇“六軍自散,諸鎮無兵至者”教訓了一回之後,就不懲治了。
《羅安堡的幽靈》這位讀者有一句說得對——生產力和生產效率的進步讓武夫不依靠地方的傳統文化貴族也能有效治理地方。
但這句話隻適用於成德、魏博。真正可以稱為“武人政治”的,也就這兩家。
“生產力和生產效率的進步讓武夫不依靠地方的傳統文化貴族也能有效治理地方”這句話在趙、魏還要加個前置條件。
兩家作為叛軍主力餘孽,處於被重點孤立、防遏、謾罵,隨時可能遭到中央和一圈防遏藩鎮的重拳。
嚴峻的外部生存壓力倒逼他們自身不得不加強讀書、學習,以建設一個高素質、高效率、的軍府。迫使他們不得不提倡忠孝節義,打擊不法,自我消化、鎮壓、鏟除野心家和獸兵,以建設一個和平、向善、有序、團結、生產生活有序的基本盤。
說白了,逆向進化出來的。
自己素質一高,自己既掌筆杆子、又握刀把子,軍人允文允武,對所謂的世家大族、進士、寒門奇才,並無依賴。我不需要你們,也能有效治理地方。
比文化,你讀書人不一定比得過魏博衙兵。大頭兵羅弘信被立為節度使,去世後,其子羅紹威坐堂斷案,賦詩概括案件情況,以定對錯。
說回原題。
大規模的失控經過代、德、憲三朝在李純政府的努力下得到了相當約束。穆、敬、文、武、宣、懿這六十年,恢複了局部失控、偶爾失控但整體可控的局麵,直到巢亂,各種妖魔鬼怪紛紛亮相。這一次亂了一百年,殺材、老百姓折騰得自己都害怕了。
再說說崇文抑武。
許多人把這個歸結給趙大……
其實從中唐一開始就在不斷想辦法了。
到了晚唐五代,幾乎全社會都在挖空心思抑製武夫,為此死掉的皇帝、節度使、將帥就不一一列舉了。
崇文抑武,就是有它的必然性。趙氏隻要不想宋朝變成中唐至五代這個內臟愛好者、殺人狂、強奸犯、劫犯、獸兵橫行,上到帝王將相,下到路邊野狗都朝不保夕的社會,就必然繼承。
其次,崇文抑武,不等於虐待、刻薄軍人。
翻翻宋、明、清的法令、詔書,允許那幫人把武夫當狗踩嗎。朝廷各部門拚命擠出款項采購物質供應軍隊,結果明軍餓著肚子打仗。動輒欠餉數年。田地家產被上級、州官侵占。總兵給人當看門狗。軍隊混成丐幫。這不是崇文抑武,這是國家治理、領導者腦子出了問題。
崇文抑武,也不等於軍隊就沒戰鬥力。
在湖廣、四川、蘇北鏖戰女真、蒙古的宋軍。長征陰山以北、雲貴,頂著台風跨海增援遼東,渾河之畔的明軍。甲午戰爭頂著日軍一個師團的火炮轟擊反衝的滿蒙騎兵。這些部隊,我直接擺明態度,不比任何唐軍弱。真搞什麼關公戰秦瓊,中晚唐那幫動不動就宰了上官的瘋子不一定打得過。
六千明軍被三百建奴打敗,岐溝關全麵潰敗,數討黨項無功,靖康之恥……為什麼會出現這些狗屁倒灶?軍隊為什麼沒戰鬥力,老是打敗仗?
崇文抑武沒讓你不給軍隊發工資,崇文抑武沒讓你把流氓、乞丐招進軍隊,崇文抑武沒讓你用一竅不通的太監、紙上談兵的文人指揮軍隊,崇文抑武沒讓你頂著四十度的高溫行軍。
總之,抑武抑的是殘暴好亂的人心,調整的是野獸社會風氣,糾正病態的群眾。
一個被食人狂肆虐,男女被拉上流水線批量生產肉乾的河南,老百姓加入軍隊後繼續這樣做,反過來去吃彆人,去毀滅彆的地方。
這不正常。
總有些人罵崇文。
一個講禮貌、修道德、老人可以善終、七十者可以食肉、兒童可以長大、文化昌盛繁榮、軍人有著相應體麵待遇僅正常履行保家衛國職責的和諧社會應該是全體有識之士的奮鬥目標。
關於黃巢,經常有讀者提起,對他一片崇拜、讚揚。
先說結論。純畜。
功勞是沒有的,孽債是罄竹難書的。
如果論階級,被所謂“黃巢起義軍”屠殺、奸淫、吃掉的數以百萬計的男女老弱是什麼階級?不用懷疑我的成分,還有些罵我是少民、鍵盤俠,也大可不必。我有基金會秘書微信私發給我的謝語,有貧寒兒童的專項援助賬戶的賬號。接濟一個沒找到工作的貧困應屆生每次轉賬五百起步,也有基金會拍給我的“營養費,這個校長拿給孩子了,您看看”的現場照片……儘我所能,我覺得我的成分還行吧。但對黃巢隻有反感。論階級,我肯定站與他作對的一方。
有些讀者評價的消滅世家是功勞,不然我們可能現在種姓製了。醒醒,世家從來不會被消滅,隻會被換血、替代。中晚唐那會,世家也早就完犢子了。
最後,不管什麼階級、成分、門第,手握權力,心裡裝的不是生民,就是個寄吧。不要見個農民領袖就把自己的階級情感往上附。黃巢這幫人不配。
要讚揚,不如讚揚一下崔安潛、杜讓能、王徽、王潮、王審知、張全義、李嗣源、郭榮、趙匡胤這些真正的晚唐五代大丈夫。
對於趙大,也彆那麼深惡意。梁唐晉漢周,哪個來得乾淨?
如果篡位有罪,郭家落得個孤兒寡母也是罪有應得。
如果強權即正義,誰拳頭硬誰有理,真理隻在黃袍加身成功與否之上,那麼趙匡胤有理。
有空可以深入讀一讀晚唐五代史,趙大本紀,看看那到底是個什麼地獄時代,看一下趙大嫉惡如仇、打抱不平、俠骨柔情的恢弘一生。為什麼四百多個帝王被後人編排出“千裡送京娘”這種故事的就趙大一個,都有原因的。
更新,明天吧。
這兩天,在推演後續劇情。關鍵、高潮部分要來了。我得好好想想,不願意將就。
部分讀者看到不喜歡的日常劇情,喜歡說我水文。其實沒必要。我始終認為曆史小說的組成不應該全是打仗、爭霸,對於我個人,這種文我也看不下去,所以我在書裡穿插了許多自以為高明的小細節、小故事。
比如天後修仙,怎麼吃金丹的,念的咒語內容,吃完有什麼反應、變化,有哪些法器。比如張存敬之死,部下讓他快念佛。比如天後彈琴,樂器名稱,來源,曲目。
比如狗皇帝欣賞歌舞的細節。
比如園林結構,比如淑妃迎接狗皇帝歸來的場景、動作。
比如服飾、妝容細節。
……
總之,豐滿一些吧。乾巴巴的曆史文,我寫起來也覺得沒什麼意思。
還有。
額,你們對鄭昭儀、孟才人二位嫂嫂什麼態度?
另外,狗皇帝的妃嬪,最喜歡哪個?
以及現在狗皇帝在你們心裡,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以說說,提供一點反饋,有助於我寫作,畢竟我是個新人。你們看了就退出,一句話一不說,讓我一個人摸索,那等到哪天給你們喂了屎,讓你覺得真不值,你也彆罵我。
能走到今天的讀者,都是家人。
互相成就吧。
我滿足我的表達欲、意淫欲、虛榮心,你得到爽感,如果能再有些收獲,我們這一趟《上命昭唐》之旅也就不虛此行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