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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完慶善宮遺址的君臣一行已在返途。
荒涼的直道一望無際,稀稀拉拉的野草頑強生存著。放眼望去,四野一片碧綠,不過確實是草多莊稼少,這不禁讓行走在道路兩邊的士兵們皺眉不已。
“瞧瞧,多好的田地啊!種成這鳥樣,這要是在俺們河北,到了節帥下鄉,還想活嗎?”
“可不是嗎?俺夏州哪有這麼好的灌水,可惜嘍,儘長些荒秧子。”
“淨荒著,不如分給我來耕。”
“放羊跑馬倒是合適。”
“唉……”
“不準喧嘩!”眼見軍士們嗡嗡嗡的說個不停,英武軍左廂指揮使西門元元板起臉來斥道。
這次他奉命護衛聖人,想著帶手下的英武左廂軍兩千五百人熟悉一下關內,誰料這些關東籍新兵是群土狗子,怎麼地?都沒見過田?
“太尉,那有戶人家”忽然,聖人指著一座孤零零的瓦房喊道。
杜讓能看過去,院門前農人瞧見大隊軍士過路,正在緊緊張張地關門。
未等杜讓能吭聲,聖人提議道“我想進去休息一下。”
他坐在車上,隨從們卻在小雨中淋著,走了大半天已是疲憊不堪,滿腳泥濘。
杜讓能左右看了一圈,確認已進入離長安沒多遠的鄠邑地界,方才點頭道“快到京城了,歇歇馬力也好。”
說罷,打馬上前找到西門元元說了一下情況。
“遵太尉之命。”西門元元自己騎了大半天馬早就累了,加上也想讓軍士們休整休整,此時聽到杜讓能主動提出,便翻身下馬,一邊拍著頭發上的雨水,一邊讓兒郎不要亂跑,吃點乾糧。
聖人從轀輬車上走了下來,在杜讓能、趙氏、左散騎常侍李導、近侍劉子劈、中郎將劉仙緣等二十餘人的扈從下朝農舍走去。
……
剛才還虛掩著的農舍院門已緊緊關閉。
室內,婦人坐在殘破的織機旁,用竹條細心編織著一個簍筐。
屋後竹林邊的菜畦,大女兒在給昆侖瓜幼苗澆水。
桑林間,小兒帶著黑狗追得母雞滿天撲騰。
小小庭院裡,老二老三手持木棍,你扮節度使我來牙軍,玩得不亦樂乎。
忽而,一陣交談聲由遠及近。
幾十個橫眉瞪目的武夫拖著刀沿著農舍大聲搜索起來,黑狗吠了兩聲,武夫們一揚長槊,又逃進桑林,小兒呆呆地看著這些漢子,抹了一把鼻涕。
正在“交戰”的老二老三朝著竹林一溜煙狂奔。
農人翻牆而走,綴著兩個兒子跑去。
毛骨悚然的婦人鑽進灶房,抹了幾手鍋底灰往臉上摸。
“沒人?”
杜讓能推開柴門走進來,打量了一圈,朝堂屋裡溫言道“我等隻是路過,想討碗水喝,且寬心。”
說罷,讓屬官拿出兩吊銅錢,放在風車上。
屋舍一片死寂。
無奈之下,杜讓能隻得喚過中郎將劉仙緣“讓武士到三十步外,收起兵器。”
“去吧。”李曄歎了口氣,道“有太尉十餘公卿在身邊就夠了,獨門獨戶的,勿憂。”
“唯。”劉仙緣離去。
隨即柴門外便響起他暴戾的嗬斥,讓武夫們趕緊滾開,誰拿東西就剁了誰的手。
良久,堂屋的門被推開,半露出一張汙穢的臉。
“請給這位公子準備一些菜飯、熱水。”杜讓能指了指背後一身灰白色常服的聖人說道。
許是看到老頭和藹,婦人稍微鬆了一口氣,道“年前岐兵過境,掠了許多糧食。昨日縣吏下鄉催課,令交青苗錢……隻有粗粟淡飯。”
“有勞了。”杜讓能邀著聖人在堂屋坐下。
環堵蕭然,簞瓢屢空,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衣服。地麵奇形怪狀,凹凸不平。可能是因為下雨,屋裡滴答滴答不斷,水珠在地上砸出好多大小不一的窩,李曄挪了三次屁股才堪堪坐定。
“武人自相侵殺,視男女草芥,肆意殘虐,民不堪命。”杜讓能在一旁說道“故多匿山穀,或納籍鄔堡,自耕之民十不存一。而武人征伐,又大略民間鐵器畜力,以作軍用。餘者無耒耜、牛騾,生產難以為繼。”
“吾不知民生艱難至斯。”李曄無言以對。
這一圈走下來是刷新他的認知了,老百姓的生活竟然被迫害到了這個地步。
武人將百姓當成食物戰具,或宰殺為肉脯,或捉來當稱填壕堆城的沙包。幸存百姓要麼逃亡,要麼投入豪強門下當佃戶。剩下的自耕農幾經掠奪之後也因嚴重缺乏鐵製農具、畜力而生產艱難。
這一路走過來,李曄看到了很多在田裡乾活的農民。
但絕大多數都沒有大牲畜,而這家人既無牛圈,也沒看到驢子、騾、挽馬、羊。
沒有牛馬,隻能人力。
“我聽司農卿李群言,兩京諸苑監、太仆寺、各縣衙都有不少耕牛挽馬……”李曄忽然想起了前兩天李群的上書。
但還沒說完就被杜讓能打斷。
“老百姓養不起。”
杜讓能歎氣,沙啞道“即便是挽馬,日食也不低於一壯年男丁。若是戰馬,行軍打仗之際,一日所耗鹽、豆、草可供養三到五名軍士。一頭耕牛,日食禾葉穀秕十餘斤……而關內又少草地,如武功縣一帶,尚可到山上畜牧。鄠邑,無際平原也。”
李曄沉默了。
他想起了前世在老婆家鄉的見聞,即便是到了二十一世紀,仍然是好幾戶農民共養一頭牛。
很簡單,無論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牛每天都要吃那麼多,關鍵是光喂茅草還不行!苞米葉、水稻苗、麥杆、黃豆枝、紅薯藤等等混著來,不然不長膘,下地乾活就沒力氣。
而且這會的關中不像四川,還有丘陵山脈可以放牛吃草。
滿地平原,誰腦子抽了風給你拿去放牛?
好吧,前世李曄十指不沾陽春水,今生也是久居深宮不聞世事,是真的不懂農業。現在一番見聞加上大臣的解釋,才終於知道農民到底有多難。
這些該死的武夫,必須被徹底鏟除。
整個社會都為武夫而服務,其他人還要不要活?
這狗日的世道,必須得到糾正。
“兩位貴人……”婦人端著飯菜小心翼翼走來,誠惶誠恐道“催課甚急,隻有這些粗茶淡飯了。”
一小盆黃燦燦的粗麥飯,熱氣騰騰的,估計剛蒸好。還有兩碗粟米飯,應該是看李曄一行來頭不凡,故而煮了點細糧。
至於菜,則是一盤鹽胡豆和一小碟黑糊糊的黃豆製成的醬豉。
很寒酸卻又非常隆重。
“多謝。”李曄致笑,喊住了婦人,柔聲問道“適才賢婦言催課甚急不知是何名目?”
婦人欲言又止,見李曄目光澹定不移,才低聲道“聽縣吏下鄉時候說,是今年的青苗錢。”
青苗錢是肅宗的“偉大發明”,對每畝莊稼征額外稅錢十五文。
代宗上台後又盯上了關內富豪們的錢包,下令對京兆境內的地主們按每畝二十文的標準加征地頭錢。
說白了就是追增地稅,但是代宗仍然強行稱作青苗錢。
此乃先帝所創,與朕何乾?
罵名都讓老子背了,便宜全讓兒子占了……
到現在,青苗錢還在收,負責的人便是兼任諸道租庸鐵茶鹽青苗等使的太尉杜讓能。
這……當著老百姓的麵李曄也沒法聊。
先吃飯吧!
杜讓能每樣都嘗了一些,等了良久確認沒異常,又見多次進入灶房查看的趙氏點頭,才把筷子遞到聖人手裡。
婦人在一旁站著,不知所措。
趙氏見聖人給自己使眼色,頗為同情的問道“家裡幾個孩子?”
“三男一女。”
“多大了。”
“大女年十七,次子十四,三子十一,少子僅六歲。”
“在哪?”趙氏追問。
“可能去玩耍了……”婦人有些害怕,剛才看到凶神惡煞的武夫圍了屋舍,丈夫和孩兒們以為是捉丁,都躲避去了。若非這一老一少相當客氣,她打死都不會如實交代。
趙氏聞言,看了看李曄。
李曄一語不發,就著黃豆醬豉和鹽胡豆,猛猛乾完了一小盆麥飯、一土碗粟米飯。見杜讓能不吃,索性把老頭那份也端過來吃了個乾淨。
前世這種飲食他看都不會看一眼,但看著子民艱難求活,也不覺得難吃了。
“叨擾了。”吃完飯擦了擦嘴,李曄徑直起身朝外走去。
回到轀輬車上,李曄隨意的斜倚在榻上,說道“幫我記一些東西,我怕我忘了。”
“大家請說。”趙氏攤開筆墨看著聖人。
“第一,要在畿內二十二縣廣建池塘,築堤壩,疏通河渠。”
“二,責令司農寺、工部有司,造更多水車、耒耜、鋤頭、鐮刀等鐵質農具。”
“三,將官府的牛、農具借給百姓使用。”
“四,畿內的青苗錢今年就先不收了,我回去找軍容和太尉商榷。”
朝廷雖然也惱火,但畢竟過了個春節,不少節度使照例給聖人上了年供,加上杜讓能到處化緣的積累,有點存糧。況且短時間內也不會打仗,神策軍還沙汰了大半。
其實不是很缺這筆錢。
而免了這項加征,這個艱難的春天老百姓會好過些,可以割點肉給孩子孕婦改善下生活。
這事是杜讓能在負責,把老頭的工作做好,就能免了這筆錢。事後西門重遂要是罵自己昏了頭……
由他罵吧!反正又不會少塊肉,早點氣死這老豬倌最好。
回到長安宮裡,李曄本來打算去尋陳美人,但想到西門重遂那日的警告,正待去長安殿找何氏,劉子劈忽然湊到耳邊,神神秘秘地說道“大家,河東監軍張承業今日回京了。”
聖人曾兩度聊起這人,劉子劈便留了心眼隨時關注著。
他可不想一直當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黃門侍者,作為中官就得掌兵操虎賁,號令朝野。
惜他是巢軍營裡的小兒俘虜出身,長期得不到老牌中官們的接納,隻能替聖人做些事,指望皇帝翻身做主,好揚眉吐氣。
張承業回來了?李曄心神一顫,壓低嗓音問道“現在何處?”
劉子劈左右瞥了一眼,極為猥瑣的陰聲道“被西門宮監叫去樞密院問話了,聖人要見麼?”
李曄想了想,表現得太急切有違常理,對某鎮監軍的返回如此熱心,不符合皇帝的位格和身份。還是等幾天比較好,然後擇時製造一場偶遇聊幾句。
萬萬不可走了前身的老路——碰到個忠臣就跟吃了春藥一樣往上湊,結果言行很快被中官看出端倪,不但自己被又打又罵又關小黑屋,還害了彆人。
翰林學士韓偓那日在彤悅館給他講的話,他記得清清楚楚愛人之愛,害人之始。
故曰,王者無私,聖人無情。
其偏愛,必有所圖!
前身若能懂得這個道理,杜讓能、徐彥若、李溪十餘人與宗室諸王又怎會慘遭橫死?
想到這裡,李曄輕飄飄地說道“有空了再說吧,本來也隻是想從張承業那裡問問河東人情和隴西郡王怎麼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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