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逢秋悲寂寥,盛京城也是如此。
院中滿地枯黃,秋風狂卷,一派蕭瑟之意。
但達官顯貴們從來不缺賞花弄宴的好心情。
入秋以來,炙熱的酷暑過去,秋高氣爽天氣怡人,各家賞菊宴、遊湖賞景的請帖便如雪片一樣遞了過來。
謝晚凝謹記裴鈺清和陸子宴離開時的提點,從不愛去湊這樣的熱鬨。
她的理由也是現成的,夫君跟兄長都在外辦差,隨時可能遇到危險,她自當茹素祈福,如何能瀟灑快活的起來。
這樣的回絕理由,任誰聽了都挑不出理來,甚至還要讚她情深義重,就連端陽長公主聽了也連連點頭。
不過長公主十分慈愛,她見不得自家兒媳年紀輕輕,就日日守著軒華院避人不見,反倒是十分鼓勵她出去遊玩。
感念婆母的好意,謝晚凝除了料理自己嫁妝和裴鈺清留下的產業外,有空閒時間就回謝家陪伴鄭氏。
偶爾也會遇見李蓉,這是宣平侯府未來的世子婦,謝衍譽離京後,她便時常受鄭氏邀請前來做客。
謝晚凝同她相處過幾次後,更是佩服母親的眼光。
李蓉簡直是世家大族培養出來的貴女典範,知書達理,溫柔賢淑,說話輕聲細語,卻並不讓人覺得可欺,言行有度,待人也體貼細心。
理所當然的,謝晚凝對這位未來嫂嫂親近起來,姑嫂二人時常一起談天品茶,聊的最多的,當然是已經離京的謝衍譽。
說到謝衍譽,前幾日他寄了家書回來,道是會在年底之前回京,鄭氏高興不已,當即著手修葺彆院,念叨著等到過完年,便定下婚期。
兩個人年紀都不小了,過完年謝衍譽二十有二,李蓉也有十八,是該到了成婚的年紀。
就連裴鈺萱婚期也已經定下,日子就是明年開春。
裴家除了裴鈺萱外,大房長女裴琳也到了議親的年紀,本來因著爵位,大房跟他們的關係該有些尷尬的,但這個姑娘也是奇了,竟對謝晚凝十分親近。
談婚論嫁,這樣的大事,她沒有去問自己嫡親的親人,反而特意來軒華院尋謝晚凝,扭扭捏捏的說了來意,提了幾個名字後,又問她對這幾人的看法。
謝晚凝能有什麼看法,左不過人家姑娘既然提了,她作為‘叔母’也算是長輩,便客觀的評價了一二。
末了,她確實有些好奇,便道:“這樣的事,你合該去問你母親,叫你母親差人查探清楚了,再做決斷的。”
聞言,裴琳麵上露出幾分不好意思,卻也坦率道:“您許是不知道,京中貴女們對您有多豔羨。”
“哦?”謝晚凝眉梢微蹙,“此話怎講?”
“我也是聽說的,”裴琳小聲道:“她們都說您挑夫婿眼光好。”
……夫婿?
謝晚凝愣了下,忽然想到裴鈺清離京後不久,他乃擎天衛首領的事,便被聖上公之於眾了。
生的端方俊秀,後院清淨沒有鶯鶯燕燕圍繞,手握重權,還不在意她之前有過婚約,現在能離京辦差想必身子也大好了。
除了年紀大了些外,裴鈺清簡直是所有姑娘夢寐以求的夫婿人選。
而她一共有過兩個夫婿,一個是未婚夫婿,一個是拜過堂的正牌夫婿。
一個是用兵如神的少年殺神陸子宴,一個是算無遺策的大漢智囊裴鈺清。
這兩人沒有一個是池中物,就算在滿是世家大族的京城,也是金字塔上最優秀的公子,卻對她都是情根深種。
隨著陸子宴聲名鵲起,當日他連夜從雲州趕回京城隻為阻止她嫁入的事,再次不斷被人提起。
謝晚凝這個名字,在京城百姓耳中,幾乎如雷貫耳。
若不是裴琳的話,她還不知道,自己竟然成了京城姑娘豔羨的對象。
什麼叫挑夫婿的眼光好……
謝晚凝一臉語凝噎。
裴琳卻是笑道:“叔母這樣好的人兒,自當得到夫婿的專心愛護。”
若是同為已婚夫人說這樣的話,謝晚凝就算做樣子,也得做出一副羞赧模樣,可這話從一個未婚姑娘家口中說出來,她實在羞不起來。
她想了想,還是擺了長輩的姿態,勉勵了幾句,就要端茶謝客。
裴琳麵露扭捏之態,小聲求道:“我不日就要定下婚約,心中實在有些忐忑,阿娘道是出雲山姻緣廟十分靈驗,叔母可願陪我同去求上一卦?”
去姻緣廟?
謝晚凝一愣,很快想到裴家人丁不算旺盛,在裴琳這代更是隻有她一個姑娘,確實沒有相伴一起去求卦的姐妹。
其實說起來她輩分上雖要喚裴鈺萱一聲姑姑,但實際兩人年紀相差不大,不過兩房關係其實有些尷尬,裴鈺萱又自小被封為郡主,玩伴們都是宗室貴女,哪裡耐煩家中的小輩鬥爭,就跟這個侄女感情十分冷淡。
相比裴鈺萱著為姑姑,裴琳跟嫁進來一年的謝晚凝確實更親近些。
外頭的手帕交,就算交好,但求姻緣這樣的事,除非是正在議親的姑娘,否則哪裡好陪同一起去。
看著麵前這位顏色鮮嫩,麵容忐忑的待嫁姑娘,謝晚凝緩緩應下了。
姻緣廟她不陌生,她自己去過,陪著家裡堂妹也去過,前兩個月還跟裴鈺萱也去過一次,算是熟門熟路了。
雖在京郊,但離的不算太遠,早上去時間安排妥當的話,下午就能回京。
應下跟裴琳一同去姻緣廟的第二日,一直沒有動靜的宮裡突然發來一道請帖。
由賢妃宮裡的掌管太監親自送來,道是賢妃娘娘四十歲整壽,娘娘感念邊關正值戰亂,東北旱災百姓疾苦,不願大操大辦,今日隻想請家人進宮陪著說說話,熱鬨一下。
而謝晚凝這位嫡親的侄女,當然在‘家人’之列。
這樣突然,毫無前兆,此宴必定無好宴。
淡紫色燙金請帖一入手,謝晚凝便暗道了一聲‘來了’。
她不傻,如今的朝局幾乎是明牌,陸子宴一麵倒的壓製包括大皇子在內的所有皇子。
她的姑母果然坐不住了,要把主意動到了她身上嗎?
生辰宴謝晚凝怎麼敢去!
前世她便是死於西域密毒,幕後主使便是她的姑母跟表哥。
誰知道他們手裡還有些什麼陰毒的東西,一旦撕破臉……
她豈不是又要被悄無聲息的謀害?
可嫡親姑母生辰宴,既然下了請帖,又如何能輕易拒絕。
燕祥殿總管大太監李公公就在旁邊,想臨時裝病都裝不了。
氣氛正有些古怪時,裴鈺萱踏進了軒華院。
她本是來尋自家嫂子說話的,見到這一幕眉梢微挑,問明情況後,雖猜不出其中內情,卻也看出謝晚凝不太願意獨自前去赴宴,便笑著挽了她的手臂道:“正好今日無事,我便陪嫂嫂一塊兒進宮玩玩吧,想必娘娘不會怪罪才是。”
她乃當今聖上嫡親外甥女,自幼出入宮廷,論受寵程度比起幾個公主都不差,她開口要同去,李公公哪裡敢下她的麵子,隻能陪著笑點頭。
見他點了頭,裴鈺萱轉頭就帶上了自己平日裡出府都不愛帶的兩個管事姑姑。
那都是長公主從宮裡帶出來的積年老嬤嬤,絕對的人老成精。
其中一個似乎還跟李公公是老熟人,笑著同李公公打招呼時,換來了對方皮笑肉不笑的扯唇。
一行人就這樣入了宮,到了燕祥殿後,卻發現裡頭冷冷清清。
半點也沒有一宮主位辦壽宴的喜慶。
而且,說是過生辰擺家宴,連外嫁的侄女都相邀入宮,但謝家包括鄭氏在內的所有人卻都不在。
隻有賢妃跟大皇子二人在,見到謝晚凝身邊跟著的裴鈺萱,兩人神情僵在了麵上。
目光落到裴鈺萱身後跟著的兩名身穿女官服飾的嬤嬤時,僵硬的麵容又有一瞬間的扭曲。
誰都知道,宮裡女官珍貴,非一宮主位都不配有女官伺候在側,這些女官們見慣了宮廷鬥爭,練就一雙火眼金睛,想在她們眼皮子底下做什麼手腳……哪怕做的再天衣無縫,也有敗露的可能。
這是有多小心!
他們可是血脈至親,竟然防成這樣!
賢妃跟大皇子不由暗恨。
雖他們今日也沒有想要暗中動什麼手腳,但被這樣防備,總讓人不舒坦。
到底是在宮中能爬上高位的娘娘,一頓膳用下來,賢妃姿態親和,看不出半點不對,相比之下,大皇子麵色就不如他母妃自然了。
雖有裴鈺萱陪著,但謝晚凝還是提起一百二十個小心應對。
膳食中下毒的手段太拙劣,有兩個嬤嬤在,他們也不敢如此冒險。
焚的香料就更不會有問題。
她細細想了一圈,旁邊忽然響起了道驚呼。
有個宮婢不小心,將茶水灑在了裴鈺萱身上。
賢妃關切了幾句,指了一個身邊的嬤嬤帶她去側殿換衣裳。
這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同自己單獨說說話了。
隻要不玩陰的,說兩句話她倒是不怕。
謝晚凝對裴鈺萱使了個眼色,對方跟著嬤嬤離開。
兩位女官也去了殿外等候。
方才還熱鬨的正殿安靜了下來。
賢妃深深的看向自己的侄女,也沒了客套的想法,第一句話便開門見山道:“姑母知你聰慧,各中厲害就不再同你細說,你隻需知道,以你跟祁子宴的關係,一旦等他得勝歸朝,不止是你表哥將沒了希望,就連裴、謝家也會危在旦夕。”
說話時,她的目光死死盯著侄女,見謝晚凝臉色有了動容,又緩和了語氣,“晚晚,你可願意幫你表哥一回?”
乍聞‘祁子宴’三字,謝晚凝還有短暫的怔神,很快反應過來,抿著唇道:“……不知您是何意。”
“你是知道的。”賢妃微微一笑,“以祁子宴對你的執著,隻要你跟我們配合,他必敗無疑。”
每每想到這件事,賢妃便止不住心中的暢快,他祁子宴囂張至極,簡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還是在她謝家姑娘麵前摔了個跟頭。
她對陸子宴的執念隻目睹了冰山一角,根本沒覺得這是什麼真心愛意,隻是感歎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完全不知道他的愛意已經到了病態的地步。
不過即便如此,依舊覺得對她謝家姑娘的這點子執念,會是陸子宴僅有的弱點。
隻要利用好這個弱點,陸子宴便不是無堅不摧,他也會死。
“祁子宴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就當是為了謝家,你也該站在我們這邊。”賢妃道:“待你表哥繼位,謝氏一族便是皇帝的外家,還有你的夫家,也能維持住今日榮光。”
沒有威逼,沒有利誘,而是直接闡述現實。
“怎麼配合?”謝晚凝道:“姑母想讓我做什麼?”
“讓你消失,隻要傳出你出了事的消息,以陸子宴對你的看中,或許會無心戰事,直接回京。”一旁的大皇子道。
“表哥太看得起我了,他心硬似鐵滿手血腥,你們怎麼會認為他會是個受女人影響的人,”謝晚凝將袖中的手握的死緊,麵上卻維持著淡然模樣,“之前在雲州,他之所以能連夜奔赴京城,那是因為戰事已經了結。”
確實,陸子宴去年奔赴回京阻止夜闖婚房,那是雲州的動亂已經平定,並沒有至戰事不顧,直接夜奔回京。
大皇子卻笑道:“能不能有用總要試試,不瞞表妹說,這些日子,該用的手段我們都用的差不多了,但凡有個法子,都得先試試,若陸子宴得了你出事的消息而慌了手腳,那便是意外之喜。”
主要是,這個法子又費不了什麼功夫。
隻是要一個婦人消失,再將消息傳進陸子宴耳中罷了。
這個‘消失’如果謝晚凝自願配合,那就更省事,她若是不肯配合,他們也總有法子能夠做到。
雖然她確實小心謹慎,但事實上,他們已經差不多辦成了,甚至按照他們的計劃,事情可以辦的更狠些,不怕動搖不了陸子宴。
若不是他的母妃顧忌血脈親情,憐惜她這個侄女,又哪裡會有今日這場宴請。
大皇子的這番心思,謝晚凝自是不知的。
她捏著手心良久,最後緩緩搖頭拒絕:“不行,我配合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