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流水閣,裡頭已是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謝晚凝去了女眷那邊,尋了自己相熟的姐妹們談天,裴鈺清不好跟著,便也去了男客那邊。
托那封信件的福,洞察了那樣的秘密,這次遇見往日裡時常碰麵的幾位貴女,謝晚凝滿心都是難受。
好幾個,都是被二皇子誘奸的受害人。
甚至,被得手後,為了事情不暴露,還要受製於人,等二皇子膩歪了,才能恢複自由身。
謝晚凝想的心煩意亂,沒了交際的心思,乾脆扯了個由頭離席。
方才過來時,她遠遠看見了一片血梅,開的正豔,有心去觀賞一番。
離開時,她望了一眼男客方向,那邊似乎正在在暢談些什麼,裴鈺清握著茶盞漫不經心的聽著,一派悠閒低調之態,謝晚凝想了想,沒有去打擾,而是自己走了出去。
幽深庭院,點點紅梅被園丁嗬護的很好,沒有被積雪覆蓋,在一片潔白的雪景間,紅的尤為顯眼。
所謂傲骨紅梅,大概就是這樣。
謝晚凝心中喜意更甚,忍不住彎腰湊近輕嗅,清冷的淡香嗅入鼻尖,她唇角微揚,想了想,又伸出手,折下幾枝梅花,打算帶回去插在玉瓶裡多看幾日。
待她手捧著梅枝,按原路返還,下了橋頭時,就看見流水閣外不遠處的連廊上,立著一個青衣男子。
定睛一看,不是季成風又是誰?
謝晚凝微微一愣,冰天雪地的,這人怎麼也一個人出來了,心裡想著,腳步卻沒停,也踏上了連廊台階。
季成風顯然也看見了她,目光看了過來,一直等到人走近時,才拱手施了個禮。
他看向她手裡的幾枝梅花,笑道:“表妹好雅興。”
“……”這個稱呼讓謝晚凝默了一默,旋即也笑道:“我出來是為了賞花,表兄一個人在這兒是為何?”
“出來透透氣,”季成風道:“裡頭人太多,吵的頭疼。”
這語氣聽著倒是很親近,謝晚凝又猶豫起來。
這是她嫡親姨母的長子,是她的表兄,還是新科狀元,是國之棟梁,而她知道他年後開春就要踏上死路……
她想救他,隻是這一時半會,不知道如何告訴人家禍在旦夕。
她正躊躇間,麵前的人倒是先開口說話了。
“你……想打聽段珹的為人?”他道。
謝晚凝眼神一亮,“表兄同段珹相熟?”
說完,她想起這人跟段珹可是同科進士,還是一起上了金殿被陛下親自點名的前三甲之二。
不熟才怪。
果然,季成風笑了笑,道:“你想知道什麼,先問問看,我看看能不能為你解惑。”
“……他,”謝晚凝頓了頓,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問什麼,索性道:“你給我大概說說他這個人怎麼樣吧。”
“涼州段氏嫡子,幼年時期喪父,少年時期喪母,十二歲考中童生,十五歲成了秀才,十九歲高中舉人,二十歲被聖上欽點為探花,”季成風道:“他心性堅毅,文武雙全,是位十分出眾的男兒。”
謝晚凝靜靜聽完,不難聽出他言語中對段珹的欣賞。
她也毫不驚訝,畢竟謝茹瑜跟段珹這樁親事,是她二叔親自拍板為女兒定下的,當然不會為女兒選個繡花枕頭。
隻是男人跟女人在意的點絕對不一樣……
謝晚凝想了想,又問道:“他都二十了,有沒有定過婚約,身邊可還清淨?”
謝茹瑜性子比她還要強,眼裡絕對容不下沙子。
隻恨夢境畫麵走馬觀花,遺留的記憶絕大部分都是跟陸子宴的糾葛,至於其他人如何,很少留下印象。
她不知道堂妹對這門親事是否滿意。
而季成風聽見她的問題,眉頭終於蹙起,目光落在她的麵上。
背後談論他人私事,不是君子所為。
他猶豫了會兒,才緩緩道:“聽聞段夫人在世時曾為兒子看中過一個姑娘,隻是還未定下親事,人就撒手人寰,那姑娘家裡不願耽誤女兒三年,親事便不了了之。”
喪母是重孝,需守孝三年。
這或許也是十五歲中秀才後,十九歲才高中舉人的原因。
隻是……
謝晚凝心頭不愉,隻是差點就有個未婚妻,不知是他母親相中的,還是段珹自己也有意。
若是後者,因為這樣的波折而錯過對方,心裡多少會有不圓滿吧?
她對人性已經有所了解,往往是越得不到的,越是最念念不忘。
她自己就是這樣,前世,陸子宴對她越冷淡,她越是著了魔般想嫁給他。
如果她沒有如願,而是聽從父母的想法退了親,轉而嫁給其他男人,哪怕對方再好,她餘生依舊會耿耿於懷。
現在能放下,無非是因為她已經試過一次,所以不再不甘心。
很多事,不親自去試試,確實不會甘心。
所以,她絕不願堂妹嫁一個心裡有其他姑娘的男人。
謝晚凝麵色有些難看。
季成風將她的神情瞧在眼裡,終於忍不住問道:“表妹從未見過段珹,為何對他的事這般在意?”
“……”謝晚凝默了默,隨意想了個理由,道:“讀過他所作的幾首詩,就有些好奇那些詩賦的作者生平經曆。”
“是麼?”季成風奇道:“段兄的詩集我也拜讀過不少,表妹最喜哪首?”
……
”謝晚凝一噎,抬眸想看看他是不是故意拆台,卻見對方滿眼誠摯,似乎真想跟她探討詩書。
她沒好氣道:“一下子記不得了。”
比起段珹,他作的詩她反倒記得幾首。
畢竟前世這人死後,聖上愛才心切,竟在大殿之上失聲痛哭,京城上下震動不已,他生前那些遺作一度被廣為傳頌,而她當時跟風也買回來讀了幾本。
這麼想著,謝晚凝也起了愛才之心,是真舍不得這人死了。
許是急中生智,她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仰著頭道:“表兄告訴我這麼多,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幫幫你吧。”
聞言,季成風怔了怔,道:“幫我什麼?”
“我會看相!”謝晚凝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我讀過幾本教人識手相的書,幫好幾個人看過了,極準,你要我看看嗎?”
她的目光直直的看向他的左手。
這樣的‘幫忙’叫季成風是真愣了,遲疑了好幾息,還真將手從長袖中伸出。
他的手很白,手指也很長,骨節分明,指甲被修剪的很整齊,被衣袖遮住的腕骨處有一塊小小的突起。
……就是這雙手寫下的那些錦繡文章。
謝晚凝心裡想著,嘴上卻道:“你翻過來呀,看手相是要看你掌紋的。”
季成風瞥她一眼,依言翻手。
謝晚凝哪裡會看什麼手相,但她還是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兒,麵上露出沉思琢磨的神情。
很快,又變成一臉難色。
瞧著還挺像那麼回事兒。
季成風唇動了動,“可看出什麼了?”
“咳咳…”謝晚凝輕咳兩聲,矜持的抬了抬下巴:“當然看出來了,把你的手收回去吧。”
季成風收回手,輕笑了聲,道:“願聞其詳。”
“……”謝晚凝被他笑的有些心虛,總覺得他好像在看神棍耍雜技一樣。
這種年紀輕輕混跡官場的人,估計有八百個心眼子都不止,哪裡會信她懂什麼手相之說。
可她也沒打算騙他啊,她說的都是真的!
這麼想著,謝晚凝心瞬間就不虛了。
“我看你官運不錯,前程大好,要不了多久……”她停了停,才道,“大概是明年開春,就會被聖上給予重任,離京遠赴南方一帶,以你的能力,辦妥差事不難,升官進爵不在話下。”
季成風安安靜靜的聽著,眸底釀出一層淺笑,正要說什麼,卻見麵前姑娘話鋒一轉,道:“不過,你此行並不順利,禍在旦夕之相,可能連性命都要丟。”
“哦?”季成風眉心一跳,顯然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微微頓了頓,才道:“表妹可有法子解?”
謝晚凝再度一噎,他倒是極為配合她的話,好像信了個十成十似得。
不過話都說到這兒了,她也懶得去想他是不是逗著她好玩了,直接道:“你要小心身邊的扈從背主,越是親近的,越要小心。”
季成風眸光一凝。
“還有,”謝晚凝繼續道:“最好遠離水澤,哪怕是繞路,多走一兩日,也要離遠點。”
前世,他在尚陽湖染病,死於上甘嶺,死因是疫症。
但陸子宴查出的結果是,是他身邊扈從走漏了他的行蹤消息。
而正巧尚陽湖附近起了疫,幕後有人故意將得了疫症的災民往那個方向驅趕。
叫他死於一連串巧合。
若不是陛下追究到底,這位驚才絕豔的狀元郎的死,隻會蓋棺定論為命短福薄,天妒英才。
思及此,謝晚凝抬起眸子看向他,認真道:“你彆不信我呀,我真的算的很準的。”
季成風也垂眸看她,唇邊笑意一寸一寸收斂,眸底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神色。
他本來隻當這姑娘閒來無事,拿他打趣。
可她的這些話,過於嚴肅。
嚴肅到,不像是胡編亂造。
良久,他輕輕頷首道:“我知曉了。”
謝晚凝尤有些不放心,又殷切叮囑了幾句。
直到眼角餘光瞥見一道修長的身影,才驀然止住話音,猛地偏頭。
裴鈺清不知何時也出來了,正立在流水閣的簷下,目光靜靜的看著這邊,麵上神色不明。
謝晚凝眸子慢慢睜大,什麼也顧不上說,趕緊朝他那邊走去。
她身邊的季成風頓了頓,也抬步跟上。
往常隻要她走向他,還沒到麵前,這人就早早迎了上來,可這會兒,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謝晚凝就是再遲鈍也感覺出了些許不對,她眨眨眼,露出一個笑,“你怎麼也出來了?”
也……
裴鈺清細細品了品這個字,忽然握住她的肩膀,將人帶進懷裡。
“冷嗎?”他聲音平穩,“出來怎麼不喊上我?”
他抱的突然,謝晚凝慶幸自己反應夠快,沒壓著手裡的梅花。
“方才瞧見那邊有一片紅梅,想去看看,你又同友人聊興正濃,我就自己去了。”
她推了推他的肩,道:“回來的路上,碰見了季表兄,便聊了兩句。”
裴鈺清紋絲不動,隻低低嗯了聲,視線落在季成風身上,微微一笑道:“那真是巧了,你們聊了些什麼,竟如此相談盛歡。”
發現謝晚凝不在女眷席間時,裴鈺清便四處找人,一路找到出了流水閣。
抬眼就看見她正同自己的好友四目相對,嘴裡還在喋喋不休的說著什麼,而他這個素來寡言少語好友,竟然也耐心的聽著,時不時的回上幾句。
兩人聊得興起,就連他站在不遠處,都沒有發現。
這意有所指的話叫季成風麵上笑意微頓,謝晚凝也聽的彆扭。
她也不好說自己給人看手相呢,猶豫了會兒,實在想不到理由解釋,隻能乾巴巴的說了句:“沒聊什麼。”
“確實沒聊什麼,”季成風笑了笑,道:“見紅梅開的好,問了幾句罷了。”
說著,他拱手施禮,道:“兩位慢聊,我就不打擾了。”
他眸光自被夫君擁入懷裡的姑娘身上略過,側身離開。
等人一走,裴鈺清才緩緩將人鬆開。
謝晚凝自他懷裡出來,見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笑道:“你做什麼?是不是醋了?”
她麵上並無異樣,眸底也不見心虛之色,瞧著坦蕩的很。
裴鈺清看了會兒,淡淡道:“我肚量確實不大。”
他承認的坦蕩,謝晚凝笑意愈濃,小聲哄道:“彆醋了,我同他真的隻是碰巧遇上。”
“碰巧遇上,需要聊那樣久嗎?”他難得的不依不饒,“晚晚,你是我的妻子,我很介意你表現出對旁人感興趣……”
就連她嫡親兄長,他尚且見不慣他們親近,遑論其他。
謝晚凝絲毫不知他所想,大感冤枉道,“我哪裡有對旁人感興趣。”
說的她好像多見異思遷一樣。
可裴鈺清什麼話也不說,隻是定定的看著她,直把她看的心底發慌,莫名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