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她頂著彆人妻子的身份回去,而將人擄走金屋藏嬌的這個念頭,陸子宴隻閃過一次就被自己下意識否決掉。
這是他十二歲起就定下的姑娘,珍之重之,從未有過半分輕慢,他怎麼能舍得將她當個見不得光的外室養著。
更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抱她。
他要搶她回來,就必定堂堂正正,八抬大轎以妻子的名分擁她入懷中。
這般想著,陸子宴麵色微暖,眼神竟能看出幾分溫柔繾綣。
謝晚凝已經被他的喜怒無常攪的心神不寧,率先移開目光。
秋風習習,腰間壓裙裾的玉佩輕輕晃動,謝晚凝才跨步入內,大門便自身後緩緩合攏,她不可避免的有些緊張。
這是套兩進的院子,陸子宴的親兵在前院守著,隻有鳴劍跟了進來在前頭領路,他邁上幾道台階,走到一間廂房門口,將門推開,躬身比了個請的手勢後,也退了出去。
寬大的庭院內,隻剩他們二人。
陸子宴道:“外頭風大,進去裡麵聊。”
他走了幾步,回頭見她一動不動,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咳了兩聲,偏著頭笑道,“瞎想什麼呢,我身上還帶著傷,就算想動你,現在也有心無力,知道嗎?”
謝晚凝:“……”
算了,她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掉,隻希望他能說話算話放她走。
廂房內早燃起了炭火,很是暖和,謝晚凝進來沒多久,小臉蛋就被暖的紅彤彤的。
兩人隔著案桌相對而坐,陸子宴目光看向她身上的鬥篷,指尖點了點,道,“先脫了,待會兒再出去穿上,這樣不易染上風寒。”
謝晚凝沒有理他,徑直道:“你將我擄來這裡,究竟有什麼話要說的,快些說。”
天色已晚,她一直沒有回府,是瞞不了多久的。
可陸子宴卻很堅持,他指尖敲了敲桌案,道,“我不想過幾日聽到你感染風寒的消息。”
風寒可大可小。
在現在的陸子宴眼裡,對麵這個姑娘脆弱到風一吹就要倒,無一不需要精細照看。
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將人摟進懷裡,親手包辦。
謝晚凝不想同他浪費時間,也確實覺得有些熱,便輕扯係帶將鬥篷解下。
心裡的不耐卻已經到了極點,自眉眼間流露了出來。
陸子宴恍若不覺,他坐姿很正,肩寬背直,一雙眸色深沉的眼睛定定的看著她,裡麵是沒人能讀懂的晦暗。
謝晚凝自詡有了夢中的記憶,已經足夠了解他,卻也讀不懂他這個眼神的含義。
隻覺得被這麼看著,心頭不可避免的有了些許緊張。
緊張到不敢打破這詭異的沉默。
良久,陸子宴輕輕眨了下眼。
“晚晚,”他嗓音沙啞,“我來給你個交代。”
謝晚凝不明就裡,他方才就說要給她一個交代。
可他們之間已經兩清,自退親後男婚女嫁各不相乾,他有什麼需要跟她交代的?
窗外秋風呼嘯,風卷殘葉,自成一派蕭瑟之景,而屋內茶水已經煮沸,冒著‘咕嚕咕嚕’的聲響,蒸騰的水汽四散開來,讓人沒由來的感到些許放鬆。
“當日你我婚期將至,你卻無論如何都堅持要退親時,我曾滿心不解……”陸子宴的聲音低沉,徐徐而出,“畢竟,在那之前,你明明很是期待嫁給我。”
“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突然就變了。”
“是因為我那些混賬話對我失望,還是根本不信我的解釋,認為劉曼柔同我關係不清白。”
“我還想過你是不是移情了彆人……”
言至此處,他停了一停,抬手為她續上熱茶,輕輕道,“那晚我昏過去後,做了個夢。”
謝晚凝愣了一瞬,瞳孔猛地放大。
神情僵硬,如遭雷擊。
陸子宴一眼不眨的看著她,見她如此反應,最後的僥幸也蕩然無存。
果然……
他閉了閉眼,遮住眸底的絕望,可神情還是流露出幾分慘然。
那樣荒唐的夢境她也經曆過。
不怪她急於退親,不怪她另嫁他人,不怪她變了心意。
一切都是他的錯。
是他的錯。
他從未如此脆弱絕望過。
什麼意思?
他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這個神情又是什麼意思?
謝晚凝扶住茶盞的指尖不受控製的輕顫。
他也做了那些夢,他也多了一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記憶?
那些他欺她,辱她,負她的記憶?
這一切太過離奇,謝晚凝心神大亂,可頭腦卻愈發清明。
所以,夢境裡發生的一切,真的是他們的前世?
她並不是所謂的旁觀者,而是自己親身經曆過。
或許是她前世死的太冤,就連老天都看不下去,讓她記起了一切。
而現在,他也記起了一切。
記起了他欠她一條命,所以說要來給她一個交代。
居然,是這樣。
謝晚凝腦子一片空白,呆呆的看著他。
她神情無助,像是一位迷了路手足無措的小姑娘,陸子宴心口驀然發軟,手臂幾乎是下意識抬了抬,想擁她入懷。
最後,還是止住了動作。
沒見到人時,總覺得有太多的話想說,真到兩兩相望時,唇張了又張,卻不知從哪裡說起。
可很多事,終究是要告訴她的。
良久,良久。
陸子宴自嘲一笑,道:“你離開後,我一人苟活了五年。”
怕嚇著她,他聲音放的很輕,
謝晚凝眨了眨眼,“……什麼意思?”
他緩緩重複:“你不在後,我獨存於世五個年頭。”
就算現在人好好的自己坐在對麵,但他提起前世,還是不肯用‘死’這個字。
這是他的禁忌。
而謝晚凝已經呆住了。
“怎麼會這樣……”
什麼叫獨存於世五個年頭。
他自幼習武,身強體健,武力更是深不可測,在她吐血而亡時,他才二十歲,將將及冠之年。
才繼承了爵位,從侯府世子成為超品侯爺,正是大展身手,建功立業的年紀。
為什麼二十五歲就死了?
是啊,怎麼會這樣?
心口蔓起熟悉的絞痛,陸子宴疼的呼吸微滯,可怕驚擾麵前的人,還要強忍著。
他嗓音有些發顫,“你來書房尋我那次,我並不知情,當時我重傷昏迷,就快要死了。”
“……!”謝晚凝瞳孔微微放大,唇不自覺緊抿。
書房事件是那些慘烈的夢境裡,除了兩個婢女外,她最大的心結。
她忍了那麼久,乖順了那麼久,那一次是她拿出對這段感情最後的勇氣,想找他一個解釋。
她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騙她。
陸子宴確實了解她,侯府嫡出貴女的驕傲,被他安排進家廟住了幾月,不許人探望,不許她出來,本就委屈至極。
他卻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
在她怒闖書房想要個解釋,還被擋回去的路上,心裡該多麼難過。
第二日在諸位夫人麵前所遭受的敲打,更是堪稱折辱。
而這些他都親眼見過。
想到她所受的羞辱,陸子宴心裡悶痛難耐。
他閉了閉眼,繼續道,“我從北疆戰場回來途中遇到埋伏,後心中箭,那些天一直在昏迷。”
“在此之前,我以為在我心裡最重要的是家國天下,是責任,是對權柄的追逐,可直到重傷垂死,生死之間,我的腦子裡卻隻有一個你,隻有你。”
“我舍不得你喪夫後改嫁他人,又舍不得叫你孤苦終身,……你不知道那種感覺,”他笑了笑,“在昏迷前我儘自己所能,為你安排好了一切。”
“我寫下放妻書,若我沒熬過來死了,會有人護送你回謝家,鳴劍鳴風留給你,還有五千親衛留給你,我的私財不多,也早早就給了你。”
“我一直記得你在家廟,你在等著我回來接你,可我受傷的消息不能外傳,生死未定前,誰也不能知道。”
他不是故意不見她,故意欺騙她,故意欺辱她。
這個答案,讓謝晚凝有些失神。
原來是這樣……
可那些不甘和傷痛已經造成,如今遲來的解釋,還有意義嗎?
意識沉浮間,對麵男人的聲音還在繼續。
“還有劉曼柔,我之前沒有騙你,她是陸子朔的妾氏,肚子裡的也是陸家二房的子嗣。”
“……她故意讓你看到的那些痕跡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弄上去的,我隻能確定我自己從始至終沒碰過她一根手指。”
怕極了被誤會,他幾乎是在剖白自己的心跡。
“你我未婚前,我不曾碰過彆人,和你成婚的兩年,也隻要過你一人,我兩世為人,從未跟除你之外的女人共享過枕席之歡。”
他看著她,嗓音艱澀,一字一句,“劉曼柔沒有,爾霞也沒有。”
一直堅定相信的東西,忽然被徹底推翻,謝晚凝心神大亂,猶如在聽天書。
兩人目光對視上的瞬間,被他眸中神采所灼,她急急避開,飛快道,“你以為我會信?”
“你顧忌陸二夫人不能接受亡夫在外留有血脈,又不能放任陸家血脈流失,把劉曼柔安排進二房做妾也就夠了,為何要把人捧上正妻的位置?”
“因為我欠陸家的,”
陸子宴道:“我一開始也同你所想的一樣,劉曼柔是二房的人,將她安排進二房做妾,生下的孩子,無論男女,都算續了二房香火,好減輕你我壓力,但是後來,我知曉了一樁事……”
他略微頓了頓,嘴唇一張一合,嗓音艱澀:“我並非陸家親生血脈。”
謝晚凝原本在安靜的聽著,她確實想知道一切真相,就算過往種種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但她依舊想知道,聽見這話,她倏然抬頭,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說什麼!”
“你怎麼可能不是陸家親生!”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們自幼相識,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他可是滿門忠烈陸家的獨苗苗!
“你看,連你都這般震驚,那你能否想象得到我初聞此事時是什麼感覺?”
陸子宴低低咳嗽兩聲,自嘲一笑:“我確實並非陸家親生血脈,這件事,除了家裡的女眷外,我祖父和父親包括我的生父都知道。”
謝晚凝還沒來得及消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已經繼續開口。
“雖然他們都知情,但我受陸家恩情教養長大是不爭的事實,陸雲培是陸家唯一骨血,我當時的想法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叫陸家唯一血脈成為庶出。”
嫡庶身份猶如天塹,乃雲泥之彆。
陸雲培是劉曼柔的兒子,若不扶正劉曼柔,他就注定隻是妾氏所出的庶子。
庶子沒有繼承權,也享受不了家族資源,雖能參加科舉,可庶出的身份讓他要付出比嫡子更多的努力,才能站在同樣的水平線上。
陸子宴年紀輕輕便手握重權,那都是在戰場上憑自己本事打拚來的。
他一身傲骨,坦坦蕩蕩,若是不知情也就罷了,可他既然知道自己不是陸家子嗣,就不可能再違背自己本心,假作不知打壓真正的陸家血脈。
他受了陸家的教養,覺得自己有愧於陸家,出於彌補,也必定會讓陸家唯一的獨苗,前程一帆風順,繼承家族餘蔭。
屋內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謝晚凝怔怔抬眸,望向對麵的男人,陸子宴朝她輕輕一笑,抱歉道,“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有幾個原因。”
再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他道:“其一,我是個最普通不過的男人,我隻想讓自己在心愛的女人麵前形象高大,讓你以我為榮,而不是成為一個鳩占鵲巢,盜取忠烈世家餘蔭,身世複雜的……”
他頓了一頓,又道:“其二,我發現自己真實身份的事,不能叫彆人知道,並非是不信你,而是你知道的越少,對你越好,對你身邊人也越好。”
“你長於深閨,所見所聞不過是後院勾心鬥角,朝堂上的波譎雲詭你無法想象,我不願也絕不能讓你陷入危險之中。”
……危險之中。
陸子宴嗓音一哽,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自認為已經把所有的威脅都排除在外,將人護的密不透風,在他的防護下,她不會出現任何意外。
他活著,他愛她護她一輩子,他死了,她也能平平安安回謝家繼續當她的貴女。
可他卻忽略了自己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