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府住下的第一個晚上,洛川沒有睡覺。
他隻是雙手捧著那銅鏡,以一個打坐冥思的方式枯坐一晚。
他也沒有按照江伯的建議,調動自己體內一絲一毫的氣去與那銅鏡之中的水氣激烈碰觸以觀其意,他就隻是按照自己的感覺,按照這個世界的洛川童年時候那一抹模糊又深刻的記憶,以一種近乎睡眠的,腦海中一片清明的方式,去硬生生“看”那銅鏡中的一切。
那種感覺很玄妙。
就好像前世的他第一次站在壺口瀑布,看著那混沌的河水帶著奔湧咆哮的氣勢撲麵而來的震撼,就好像這一世的他第一次走出中京城,去到那條寬不見彼岸的漢江之上,感受那無窮量的江水不可阻擋東去萬裡的力量。
他手捧著巴掌大的銅鏡,卻好像疲弱稚童小心翼翼托舉著一條大江一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所以僅僅隻是一夜之後,他就疲憊得好像多日不眠不休,隻想要躺倒在床榻上一覺睡個幾天幾夜。
但他沒有這個時間。
起身,洗漱,又將臉泡進冰涼的水裡沁了沁,繼續穿上那一身鄭重其事的官服,出門往蒼顏府衙去。
隨行的除了老車夫和思齊以外,還有代師看人的年輕女道,以及洛長恭的三十血騎。
一行出了洛府,洛川掀起窗簾往外看去,富貴巷已然恢複了平靜,除了幾戶人家大門前多了些官兵把守之外,這裡的一切都與往日無異。
車隊駛出巷子進入主街,蒼顏城的繁榮便映入眼簾。
街道上往來的行人車馬絡繹不絕,商鋪裡人們進進出出,街邊小販仍舊叫賣著新鮮出爐的早點。
洛川遠遠便瞧見其中一個圍了兩三個人的攤子上,一個小販將雞蛋灌入餅裡,那熟悉的模樣一下子就讓他回到了那個世界的早晨,便催促著老車夫將馬車停到那裡,自己跳下馬車就往那邊走。
不料四周早已看到那些顯眼血騎的百姓哪裡會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誰,不等他靠近就呼啦啦跪了一地。
洛川的思緒這才回到眼前,一邊感歎昨晚一夜的勞神疲憊,一邊聲音溫和的對四周百姓道,“起來吧,都起來,這大冬天的地上多涼啊,”他看四周百姓沒有起身的意思,便隻能無奈的快步走到那賣餅的小販攤子旁道,“師傅,快,給我來一套灌餅帶走啊。”
那小販隻覺得出了幻覺,等到洛川第二次喊他才一個激靈爬起來,一邊不住的彎腰行禮一邊手忙腳亂的做起餅來,原本熟練的可以同時攤上三五個餅都不在話下的他,如今手抖得隻做一個都有些困難。
“思齊,你要不要也來一個?這東西可好吃,”洛川笑著用肩膀頂了頂旁邊一臉警惕的思齊,又扭頭看向另一邊麵無表情的年輕女道,“仙子姐姐,你要不要?我請客。”
年輕女道眉毛微微一挑,看了看那街邊簡陋鐵板之上的灌餅,麵無表情的搖了搖頭。
“那我來一個試試,”思齊點了點頭看向四周道,“公子,下次可不能這樣了。”
洛川敷衍的點了點頭,從小販手裡接過一個灌餅也不在意什麼形象,一口就咬在餅上,舒服的哼哼著,然後伸出兩根手指衝小販嘟嘟囔囔道,“師傅,再來兩個。”
那小販連連點頭,又做了兩個灌餅彎著腰遞給思齊。
洛川伸手在懷裡摸了摸,然後有些尷尬的看向思齊。
和他一起長大的侍女哪裡不知道什麼意思,從袖子裡掏出一小塊碎銀放在小販攤子上。
小販見狀渾身顫抖的越發厲害,隻是仍舊小跑著過來將攤子上的碎銀恭恭敬敬的遞向思齊顫聲道,“大人,小人哪裡能收哪裡能收您的銀子”
洛川一邊嚼著灌餅一邊伸手將他捧著銀子的手往回推了推,“怎麼不能收,吃了你的餅就得給錢,天經地義的事情,放心收著,”說完也不管小販回應便轉身往馬車邊走去。
那小販抬起頭急道,“大人,大人這”他看向四周同樣抬起頭來的百姓,急的臉色通紅,“這這三個餅也不值這麼多錢哪!”
洛川一手拿著餅啃,另一隻手隨意的擺了擺,“下次我還來的,就當是預付給你的好了。”
車隊緩緩駛離,隻留下那些從地上爬起來的百姓,看著那遠去的車隊,議論不休。
坐在車廂中的洛川不管這些,他隻是小心的將最後一口留著濃鬱蘸醬的灌餅塞進嘴裡,一邊擦手一邊舒服的靠到車廂一角的軟墊裡,然後重新拿起那麵銅鏡放在胸口,喃喃自語,“沒想到在這個世界還能吃到這種東西”
坐在他身邊吃餅的思齊耳力上佳,“這餅說好吃倒也還可以的,但要說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大概就算不上了吧,我就更喜歡中京城那家老字號的王家包子鋪。”
洛川笑笑不置可否,閉目感悟銅鏡內的水氣去了,直到馬車再次停下,他才長長呼出一口氣從那種玄妙的感受中醒來。
思齊用絲巾在他額頭上輕輕擦了擦,“不然就在馬車上多歇歇再下去吧。”
洛川搖了搖頭率先下了馬車,大步走入議事大殿一旁的偏殿。
偏殿之中早已有府衙仆從從裡到外收拾得乾乾淨淨,一應坐墊及榻上的織物都換了新的,兩個婢女模樣的丫頭原本在議事大殿裡等候,看到洛川一行進了偏殿,兩人對視一眼小心翼翼的跟了進去,一進偏殿衝著主位上的洛川就跪,其中一個看起來尤其白皙的丫頭輕聲道,“縣縣守大人,縣尉大人安排我們兩個在縣守府衙這邊侍候您有什麼吩咐就喊我們,”她飛快的抬頭看了一眼後又低頭道,“奴婢名叫露水,妹妹叫做漣漪。”
“露水、漣漪,沒想到縣尉大人還是個雅人,”洛川衝著兩人點點頭,看到她們穿得不算厚實,估計是一大早就在議事大殿裡候著,手都凍得發紫,“著人去弄些炭火來,這屋子裡太冷了些。”
兩個丫頭起身,低著頭倒退著離開。
洛川看著她們離開的背影搖了搖頭,“思齊,慢慢的,是不是我也會變成高高在上凡事都要人伺候的角色”
“公子本就是該被人伺候著的貴人,下麵的人能遇到公子這樣的主子,被記掛著關照著,已經是天大的福氣,”思齊理所應當的道。
洛川卻歎了口氣,“這個世界上哪裡有那麼多理所應當,”他卻也沒有在這個挑戰這個世界價值觀的問題上繼續深入而是拍了拍椅子扶手道,“去喊縣尉大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