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聲陣陣響起,馬車上的兩個人卻相顧無聲。
良久之後,謝玄終究沒有忍耐住自己心中的好奇,他看著陳瀟輕聲問道:“陳兄,如今前往王氏,可是因為王氏中有人與夜氏勾結?”
陳瀟沒有睜眼,隻是閉著眼睛坐在那裡。
“是啊。”
他的聲音淡淡的:“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
陳瀟偏過頭:“待會我去王氏殺人的時候,你就可以離開了。”
“我仰慕王伯父的書法已久,大抵上是要欣賞一兩個時辰的。”
說完這句話之後,陳瀟就再也沒有開口,隻是盤腿坐在那裡,神色不動。
而謝玄則是鬆了一大口氣。
陳瀟的話他明白了。
這是給謝氏一個體麵。
什麼是仰慕王伯父書法已久,要欣賞一兩個時辰?
意思就是,我會在王氏停留一兩個時辰的時間,而這個時間就是你們謝氏自糾自查的時間了。
如果在這個時間內你們將謝氏的問題處理乾淨了,那麼我去謝氏的時候,就是很簡單的真的去喝茶了,如果我去謝氏的時候,我對你們的處理並不滿意,那麼你們就要承擔我的怒火了。
謝玄自然是要鬆一口氣的。
甚至心中還要興奮的大笑幾聲的。
因為什麼?
因為這是“陳氏”給他們的體麵和情分。
有些時候,情分並不是說隻能夠由給予者來施舍的。
就像現在的謝氏一樣。
謝氏從此之後就可以打著與陳氏有些古舊的名號了,陳氏給了謝氏一些體麵,所以陳氏是謝氏的恩人,所以謝氏以後唯陳氏馬首是瞻,所以從此以後,謝氏便算是站在了陳氏的陣營當中。
這才是謝氏從一開始就想要的東西。
他們想和陳氏有些攀扯。
君不見,當年謝郡陳氏的那兩位,僅僅隻是去陳氏的祠堂燒了個香,之後的幾十年裡便沒有什麼人敢動他們?
這些年來,謝郡陳氏從當年被潁川陳氏趕出來的、僅有幾個老仆和一個少年人的落寞之人發展成了一個可以說算是“世家”的龐大家族。
誰敢說這其中沒有當年那“情分”的功勞?
陳氏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大家都想要加入這一張巨大的網中,隻要你能夠被這張網上的人多看一眼,或許就是你的機緣。
當然了,想要加入這一張巨大的網,你需要有一個前提。
你必須是能做到“問心無愧”。
世界上沒有完全乾淨的人,但至少陳氏這張巨大的網上,幾乎都是乾淨的人,那些不乾淨的人做的手腳也不敢太不乾淨——而且,他們隨時做好了將所有的東西全部吐出來的準備。
陳氏是世家,陳氏也是養豬人。
當豬被養的肥大了的時候,就是這個養豬人該挑出來肥碩的豬,將其宰殺,繼而放血反哺世上蒼生的時候。
這一點,是陳氏經過漫長時間的考慮、反複的琢磨,最後才做出的決定。
有貪官汙吏,天下蒼生苦。
可人性是永遠不可控的,這個世界上很少有真正純潔無瑕的人,這樣的人或許幾百年、幾千年的時間會出現一兩個。
那麼想要拯救天下蒼生,便需要做一些妥協。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
當你無法控製人性的時候,便需要一些“妥協”來作為“變阻器”。
一群可以控製的、有限度的、並且已知的貪官汙吏,比一群不可控的、貪婪的、隻知道索取而不知道“放血”的怪獸要強得多。
至少,這群貪官汙吏的頭頂永遠有一個人、一個世家、一個標記站在那裡,手中的屠刀永遠鋒利。
而這些人也知道自己的作用,在該束手就擒的時候,絕不反抗。
這便是“政治”,這便是“民生”。
車馬聲緩緩的停頓了下來,陳瀟睜開眼睛,臉上帶著平和的神色,他緩緩的吐了口濁氣。
這也是為什麼陳瀟不願意繼續在官場上沉浮的原因之一,他不想要和這群肮臟而又惡心的人繼續站在一起。
他不想要看到自己的“好友”、“知己”,到了名利場上之後,就變了一副樣子。
變得左右逢源、變得大事糊塗、小事糊塗、難得糊塗、最後還要哭著一張臉裝出來一副婊子的樣子,哭訴著感慨。
壞事做儘,最後還想立牌坊。
惺惺作態,令人惡心。
所以他來到了江南。
既是接下來了殺一些人的差事,又是一種自我放逐。
下了馬車之後,陳瀟微微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衣袍,神色沒有太大的變化。
他轉過頭,看向身旁的謝玄:“我便不送你了。”
謝玄笑了笑,站在那裡目視著陳瀟走進這王氏府邸,當陳瀟的背影消失的那一瞬間,他即刻跳上了馬車,並且用壓抑著的低吼的聲音說道:“快!以最快的速度回府!”
王氏
府邸內亭台樓閣,顯得十分逍遙自在。
這是一座占地麵積非常大的蘇式園林建築,到處都充斥著中式美學,尤其是在如今這個季節。
大片大片的秋葉落下來,落在地上,而後鋪在地上厚厚的一層葉子。
金黃色的葉子與周圍蕭瑟落寞的場景相互結合起來,顯得更為美妙。
王凝之早已經是站在了這園林門口,等待著陳瀟的到來。
當看到陳瀟身影的時候,王凝之長長歎了口氣,而後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是真的沒有想到,您來這裡,竟然隻是單純為了那件事情。”
他伸出手,做出請的模樣,身姿謙卑。
“所有與那件事情有關的人,我都已經令人將他們捆了起來,如今正在後院中。”
陳瀟隨意的點頭,而後跟在王凝之的身邊朝著遠處走去,院子中蕭瑟的秋風繼續回蕩在這院子裡,顯得一切都是那麼的寧靜祥和。
後院中,一個個往日十分瀟灑風流的往事子弟被捆著跪在那裡,臉上還帶著莫名、不甘、憤怒、絕望,等等一係列的表情。
“喲——”
陳瀟驚訝的說道:“人不少啊。”
“我說叔平兄啊,王氏這都快要被夜氏滲透成篩子了吧?”
王凝之神色不變隻是臉上閃過一抹苦笑:“說來也是慚愧,這許多年來,王謝雖然並稱江南最強大的兩個世家,但實際上,夜氏的勢力卻是最強的。”
“畢竟,他們是當年穆宗皇帝默許的嶺南王。”
“江南與嶺南幾乎是緊挨著的,怎麼可能不受到他們的影響呢?”
“所以一些事情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歎了口氣,神色十分誠懇。
“當年的事情,我們是真的完全不知情。”
“這一點,我父親在與安國王的信件中也已經說明了。”
“當初發生那件事情之後,父親即刻寫信與安國王請罪,安國王與父親說不必在意,這與父親無關。”
“後來,父親便開始暗中調查這些人。”
“至少前段時間您來到這裡,才終於將這些人全部查了出來,有一些隱藏很深的人,耗費了些許時間。”
陳瀟沒有說話,隻是淡淡的看了一眼那群跪在地上的人。
他隻是淡淡的說了兩個字。
“不夠。”
王凝之神色不變,繼續說道:“還有一些其他的,便需要您與父親談了。”
“父親如今正在書房中恭迎。”
陳瀟點了點頭,轉過身子就走,而身後的王凝之則是開口詢問道:“世子。”
陳瀟的父親是安國王,陳瀟自然也就是安國王世子。
這個時候的王凝之沒有再喊“遙遊兄”,反而是喊“世子”,是為了更加嚴肅。
“這些人您看——?”
陳瀟擺了擺手,也十分瀟灑,像是在江南常見的那些遊曆的世家公子一樣。
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且帶著書生氣。
“都殺了吧。”
“屍體丟到亂葬崗,頭顱給我去喂狗。”
風聲蕭瑟,陳瀟的背影越走越遠,而王凝之則是站在那裡,臉上神色不變。
身旁的侍從低聲詢問,而王凝之則是說道:“聽世子的。”
陳氏已經給足了他們王氏體麵。
隻是讓陳瀟前來,甚至沒有帶兵前來圍剿。
嶺南與江南的距離並不算遙遠,他已經聽到了嶺南的一些流言。
或許此時,最慶幸的就是江南的王謝兩族了。
而此時最愚蠢的、什麼都不知道的,就是嶺南夜氏。
嶺南
郡守府
陳郊周看著麵前站著的人笑了笑:“可是有陛下的旨意?”
而他的麵前,那個麵白無須的男子也是笑了笑,聲音尖銳,但卻又帶著些許的興奮之色。
“陛下有旨。”
他從袖子中拿出一卷明黃色的卷軸,神情肅穆。
當年明帝滅漢而建立了大虞,而大漢當年的“高祖皇帝”劉邦自稱“赤帝之子”,也就是“火德”,所以大漢的至高顏色是“赤紅”“紅黑”這兩種顏色。
所以大虞便是“土德”,暗合五行之說。
因此,明黃色便是大虞的至高顏色了。
這道聖旨所蘊含的內容十分簡單——夜氏要造反,所以讓陳郊周率兵絞殺,覆滅夜氏。
也不必送往京城了,所有一應子弟,上上下下、九族燼滅,一個不留。
劉福的神色依舊是笑嗬嗬的,看著十分慈祥和藹。
他看著陳郊周,神色依舊恭敬。
“陳州牧,陛下的意思是,夜氏的這群人已經為非作歹這麼多年了,榨取的民脂民膏數不勝數,嶺南兩郡之地受他們的壓迫許久。”
“這群人直接殺了就了事,也讓這嶺南的人們出口惡氣。”
“當眾殺。”
“不必再請示了。”
陳郊周聖旨卷起來,神色笑眯眯的,看起來也同樣是一個十分和善的人。
“某曉得了。”
兩人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喜悅之色。
劉福喜的是他來乾這件事情,能從中撈到不少,而最大的收獲則是他和陳郊周有了幾分“情誼”。
畢竟,雖然這把刀看似是皇帝送的,但——他這個送刀人可是在路上一點沒有耽擱,連續半個月星夜兼程,跑死了好幾匹馬,以最快的速度將這把刀送到了。
而陳郊周的反應也沒有出乎他的意料。
“某都聽說了,福常侍為了送這一封旨意星夜兼程。”
“這個情誼陳某記下了。”
陳郊周站了起來:“如今某要忙著去履行陛下的旨意了,後院中一應事務已經為常侍準備好了,常侍好生休息。”
“待到陳某回來,再與常侍宴飲。”
劉福神色不變:“您不必如此客氣,咱在這府中恭候州牧的喜事。”
江南
王氏府邸
書房中
陳瀟聽著王羲之所說的“條件”臉上不由得挑了挑眉:“王伯父倒是舍得。”
王羲之搖了搖頭,感慨的說道:“不肖子孫將當年先祖的遺誌都忘記了,如今隻不過是圖一個安穩度日罷了。”
“何況那些東西本就不屬於王氏,有什麼舍得不舍得之說呢?”
陳瀟對此倒是沒說什麼,隻是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往外走去。
王羲之則是跟在陳瀟的身後,兩人走到了這院子中。
陳瀟不由得感慨的說道:“這秋風啊,緩慢的來到了,葉子也都落下來了。”
“一切都像是最尋常的樣子。”
王羲之倒是附和著說道:“是啊,一切都是最尋常的日子。”
王凝之從遠處走來,身上的衣袍乾淨,顯然是剛才沐浴過,隻是還能隱隱約約聞到一些“血腥氣”,方才在後院中殺了太多的人,有些甚至是他親自動的手。
他的身上沾染了那些血腥氣,久久不散,所以他才去沐浴。
“世子,一切都已經做好了。”
陳瀟隨意的點了點頭,手中拿著一幅字。
“行了,事情辦好了,那我就走了。”
“還得去一趟謝氏。”
王羲之父子兩人將陳瀟送到了門口,後王凝之低聲的說道:“父親,那邊傳來消息,聖旨已經到了嶺南,也不知道那位什麼時候動手。”
什麼時候動手?
王羲之詫異的看了一眼王凝之:“若是我所料不錯,隻怕現在那位就已經動手了。”
現在?
王凝之一臉茫然。
王羲之則是搖頭苦笑:“你以為我為什麼這麼緊張的將所有事情做好?”
“對於陳氏來說,殺人不需要挑時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