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材狀態很差,心態卻是極好,許是對自己的身後事徹底放心,再無心理包袱,整日都是樂嗬嗬的。
李青來都來了,自然不會藏拙,全力以赴之下,到了年關將至,朱佑材仍是能吃能喝能動彈,一點也不像即將入土的樣子。
漢王寢宮。
李青、朱厚炳相對而坐,朱佑材半躺著打橫作陪,品茗閒聊。
朱佑材豔羨的感慨道:“大明這會兒,估計各地都在下雪吧?唉……真想瞧一瞧,這裡隻會下雨,多少年都不下一次雪,偶爾下一次,也是隨走著就化了,跟下雨沒啥區彆……”
“彆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李青沒好氣道,“對你來說下雪是美景,是浪漫,可對百姓卻不是,有的隻是嚴寒。”
“呃……大明不是有句諺語,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嗎?”朱佑材悻悻道,“下雪不挺好?”
“也不是說下雪不好,就是……時下大明太冷了。”李青放下茶杯,默然道,“冷的老人扛不住,冷到糧食減產……冷得讓人心寒。”
朱厚炳輕聲問:“大明的糧食可是不夠了?”
“暫時還沒有,府庫也還有大量的盈餘,近幾年氣候又稍稍惡劣了些,不過隨著與日本國的糧食貿易下滑,總體上還處於盈餘狀態。”
李青呼出一口熱氣,道,“未來,大明定會從交趾大量進口糧食,且不局限於額外開墾的耕地。”
朱佑材緩緩點頭,道:“這個倒是好說,交趾糧食本就豐產,尤其表姐送來了新型農肥配方之後產量更高,時下大量的盈餘糧食,都出口到了朝鮮、呂宋……如若大明需要,交趾可以提供相當可觀的糧食供應。”
聞言,李青微皺的眉頭,小幅度的舒展開來,說道:“過兩年,大明會有一批蒸汽船優先賣於你們,以一個實惠的價格。”
朱厚炳怦然心動,問:“多少?”
“這個就看你們的需要了。”李青輕笑道,“不過,我不希望你們要太多。”
“呃……這是為何?”
“蒸汽船在精進,未來還會有更先進的賣於你們,要太多不劃算。”李青說道,“再一個,大明藩屬國眾多,總要麵麵俱到才是,不能過於厚此薄彼。”
“不過我可以保證,出售你們的價格最實惠!”
朱佑材沉吟道:“這會不會有損朝廷聲譽?”
李青笑道:“不用朝廷,僅是李家的蒸汽船,你們就吃不下。”
“如此,就多謝先生了。”朱厚炳興奮舉杯道,“厚炳以茶代酒,敬先生。”
李青含笑舉杯,與他一碰……
“叮~”
朱厚熜一口飲儘杯中酒,嗬著酒氣說:“辛苦了。”
坐在他對麵的陸炳風塵仆仆,一臉疲態,嘴上卻道,“不過是儘臣職責罷了,也還好。”
頓了下,小聲補充:“太子也很好,時下正在忙自己的事業,乾的挺像樣的。”
黃錦笑吟吟道:“就說嘛,李青雖然平時沒品,但隻要承諾,從不食言,有他照拂,皇上您不必憂慮什麼。”
陸炳乾笑道:“照拂的不是永青侯。”
“啊?”
朱厚熜問:“是李家?”
“好像……也全不是。”陸炳說道,“是李家的親家,就是……皇上您還記得嗎,當初您去金陵,常去的那家酒樓……”
“威武樓老板?”
“皇上真是好記性!”陸炳無聲拍了記馬屁,點頭道,“就是威武樓老板墊的資。”
之前朱厚照來京師,黃錦也知道威武樓朱壽的事,說道:“肯定是李青的交代,不然,他才沒這麼好心呢,說起來,還是李青在照拂!”
朱厚熜斜睨了他一眼,哼哼道:“難說!”
黃錦不認同,卻也不好抬杠,隻乾笑笑,轉而問:“李青還在金陵嗎?”
“貌似不在。”陸炳微微搖頭,慚愧道,“就我一個人,也不好主動暴露身份,能查到的信息實在有限。”
“挺好了。”朱厚熜輕輕擺手,“他在不在金陵,有何打緊,不在京師,跟不在大明一個樣兒。”
陸炳、黃錦訕然稱是,一起長大的他們,都知道皇上這是使性子呢。
朱厚熜端起黃錦又斟上的酒,淺啜一口,問道:“建的什麼作坊?”
“刊印作坊。”
“那挺好……”朱厚熜露出老父親一般的微笑,輕輕道,“這也是在支持普及教育事業的方式之一,挺好,總算有了些大人模樣了……”
仰脖飲下剩餘酒水,朱厚熜剛才的苦悶心情一掃而空,又問:“他與李家的關係如何?”
“這個……”陸炳悻悻道,“皇上交代過,不要讓太子知曉臣的存在,臣……也知之不詳。”
隨即想到了什麼,陸炳忙補充道:“想來是不錯的,臣有一次見到他與李家的小姐,一起逛街來著。”
“當真?”
朱厚熜精神大振,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他,罕見失態,驚喜道,“你確定是李家的小姐?”
“確定!”陸炳說道,“臣親眼見到那女子進了李家府門。”
“啊~哈哈……好,好好好!”
朱厚熜心情舒爽至極,“滿上滿上,給陸炳也滿上……”
黃錦忙斟酒,接著,又給陸炳斟上。
“叮!”
又一杯酒下肚,朱厚熜笑著放下酒杯,喋喋不休的追問道:“那女子芳齡幾何,模樣如何……”
到了這個份兒上,陸炳再聽不出弦外之音,也不要做這個錦衣衛頭子了。
“年齡與太子相仿,姿容絕世,知書達理……”
陸炳一一作答,末了,作出免責聲明,“當時臣雖與他們有一段距離,可單從舉止來看,李家小姐之教養,之涵養,之學識,之知書達理……絕對是人間少有。”
“這才正常嘛,李家的女子怎會差了……”朱厚熜連連點頭,開懷大笑。
他很久都沒這麼開心過了。
一邊笑,一邊自語道,“這小崽子,總算沒讓老子失望……”
見狀,陸炳、黃錦忙也撿著好聽的說,哄得朱厚熜更是舒心……
不是聽不出奉承話,而是愛聽,喜歡聽,且這奉承之語跟現實也沒多大差彆。
混賬堂兄還算有品,兒子也算爭氣,這就夠了……
朱厚熜又連著飲了好幾杯,麵龐發紅,嘴角帶笑,“刊印之物,你可買了?”
“哦,買了一張。”陸炳忙放下酒杯,探入懷中去取。
“一張?”
朱厚熜有些詫異,不應該是一冊,亦或一本嗎?
緊接著,就見陸炳取出一個疊成四方紙包,隨即緩緩展開,最後一張兩尺見方的大號紙張。
紙上印著印刷體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內容十足。
“請皇上過目!”
朱厚熜抬手接過……
寓言小故事,葷段子,簡筆畫……琳琅滿目。
“這一張多少錢?”
朱厚熜頭也不抬的問了句。
“不貴,六文錢,包月的話隻需五文錢!”陸炳笑著說,“又不是宣紙,成本估計也就三文錢……”
突然,陸炳不笑了,也止住了話頭。
因為皇帝不笑了,輕鬆之色斂去,眉頭微微皺起……
陸炳知道這不是好兆頭。
黃錦伸著脖子,探著大腦袋,瞧見了不少內容,見皇帝貌似不喜,忙打圓場道:
“江南風氣開放,一些個風流之物很受追捧,奴婢之前聽李青說過,就是一些個大家閨秀,到了一定年齡都會買春宮看呢,聽說備受追捧的唐伯虎,也是靠著畫春宮起家,這上麵……真的挺克製了,並不落俗。”
陸炳忙也附和,道:“皇上,江南風氣確實如此,與黃錦說的一般無二。”
朱厚熜充耳不聞,繼續審閱……
兩人也不敢再多嘴,靜等他看完。
足足一刻鐘之後,朱厚熜緩緩收起,將其又疊成一個紙包,放在一邊,眉頭輕皺,麵露沉思。
黃錦瞧了陸炳一眼,陸炳也是一頭霧水。
陸炳小心翼翼的問:“皇上,這……有問題嗎?”
“啊,也沒什麼問題,一些個消遣娛樂的東西,看過之後哈哈一樂,沒什麼……”
朱厚熜吸了口氣,轉而笑道,“這次你辛苦了,馬上也過年了,回去好好歇一歇,也是做爺爺的人了,省得彆人說朕這個皇帝不近人情。”
“皇上如此……實令臣無地自容。”陸炳乾笑道,“皇上,臣是不是辦砸了差事啊?”
“哪有,你辦的極好,比朕想象的要好,隻是……”朱厚熜忽的一樂,拍了拍紙包,道,“這上麵的東西,實在難能大雅。”
聞言,陸炳長長鬆了口氣,安慰道:
“環境如此,不得不如此,這既不低俗,也不違法,皇上沒必要為此生氣。”
朱厚熜微微頷首,哈哈道:“不說這個了,咱們君臣繼續……”
酒席宴散,陸炳隨黃錦去領賞,殿中隻剩朱厚熜一人。
他再次展開紙包,眼眸微眯,牽起了更深的皺紋,直勾勾盯著報紙,低低道:
“金陵日報,金陵日報……”
朱厚熜驚疑不定,眸光閃爍。
“是我太敏感了,還是說……真的彆有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