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朱載壡坐在禦書案前,看著小山似的奏疏,既緊張,又興奮,更多卻是惶恐。
朱筆提了又提,卻是不敢著筆一字。
一旁,朱厚熜頗有閒情雅致地品茗,也不催促,悠哉遊哉。
卻給朱載壡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朱厚熜見兒子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不由心生失望,不過也沒再給他上強度,坐起身,往外走。
“父皇……”
“你忙你的。”
“……是。”
乾清宮外,朱厚熜無聊漫步,黃錦一手執傘,一手為他扇風。
“黃錦,你說李青會有什麼看法?”
黃錦想了想,說道:“奴婢覺著,他會在一定程度上體諒皇上的,其實,李青對您……還是有好感的。”
“是嗎?”
“嗯。”黃錦正色道,“大明軼聞錄,奴婢基本看完了,列祖列宗之中,除了太祖、仁宗之外,哪怕成祖,也就是靖難剛成功那會兒,李青態度良好,自開海通商之後,李青就……就……”
“就原形畢露了是吧?”
“呃嗬嗬……”黃錦乾笑點頭,“十朝以來,能讓李青煉丹的唯有皇上您,再無二人,僅憑這點,皇上您在李青這裡,就超越了曆代先帝。”
朱厚熜深吸一口氣,道:“也沒你說的這麼好。”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煉丹總是事實。”黃錦說。
“這倒是……”朱厚熜神色緩和許多,輕輕道,“朕終是做不得他,沒辦法真正撒手,不得不說……朕之境界,確不如他。”
“輸給他不丟人。”黃錦訕笑道,“皇上難,他也不容易,犯不上非要比較。”
“他,不是他……”
“?”
朱厚熜緩了口氣,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
“俺答潰敗後,俞大猷、戚繼光又接連打下了兩個大部落,對大明收歸草原的進程貢獻不小,不過凡事過猶不及,稍後你擬一道旨意,召他們兩個回來。”
“奴婢遵旨。”黃錦恭聲稱是,嘿嘿道,“如今用兵成本雖高,但戰果也極為豐厚,總體來說,大明還小賺呢。”
“賺的是小錢,花的卻是大錢啊……”朱厚熜歎道,“在邊軍搞募兵製度,確是保障了大明軍隊的戰力,可花費也委實不小,現在的財政支出實在太大了啊……”
黃錦安慰道:“根據李青說法,流動的錢才是錢,支出大,收入也大,總體還是好的。”
“李青的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朱厚熜幽幽道,“他與朕、與大明,並不完全統一戰線,他是沒壞心思,卻也不是什麼忠臣。”
黃錦突然有些不舒服,問道:“皇上以為……李青是奸臣?”
“當然不是。”
朱厚熜嗤笑道,“他是賢臣、權臣,卻不忠於皇帝、大明,不過他行之事,又似忠於皇帝,忠於大明,嗬嗬,真真假假,真假難辨……”
黃錦悶悶道:“奴婢覺著,李青不是壞人。”
“確實,一個好到沒邊的大善人,一個廣義上的大善人。”朱厚熜輕聲道,“朕理解他,也尊重他,可卻喜歡不起來。”
黃錦撓撓頭,悶不吭聲。
這麼多年的努力,到底還是沒能讓二人融洽相處。
不過,黃錦也滿足了。
畢竟,之前都發展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了。
這時,馮保快步趕來,下拜行禮,雙手舉著一物,恭聲道:“奴婢參見吾皇萬歲,金陵永青侯上了奏疏。”
黃錦上前兩步接過,轉呈朱厚熜。
朱厚熜撕開密封,取出紙稿,目光審視……
半晌,
朱厚熜將信紙重新塞進信封,交給黃錦,淡然道:“朕知道了。”
馮保試探著問:“要回嗎?”
“朕知道了。”
馮保愕然,隨即明悟,“奴婢明白,奴婢這就去辦。”
“內帑賬目之事,可妥當了?”
馮保止住欲轉身的動作,恭聲道,“回皇上,不敢說絕對妥當,卻也不會有多嘴之人。”
“去吧。”
“是,奴婢告退。”
朱厚熜苦澀道:“收回草原,普及教育,募兵製度,基礎建設……這些年,大明財政收入如此之高,財富積累卻沒有顯著提高,一旦無法維持這種財政高增長,怕是用不了多少年,就會真正意義上的財政赤字了。”
“李青總有辦法!”黃錦說。
“不要太神化他了,他是厲害,卻也不是神仙,憑空變不出銀子。”
朱厚熜歎道,“如今日本國的銀礦也疲軟了,十幾數十年之後,大明將徹底失去這個財源,至於遙遠西方……蒸汽船的精進速度可跟不上,朕常常作想,李青這麼個搞法,真的行得通嗎?”
黃錦說道:“大明有錢。”
“有錢的是大明,卻不是大明朝廷。”朱厚熜憂鬱道,“李青的主張是藏富於民,但,國富和民富,向來都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國富則民弱,民富則國弱,曆來如此。”
黃錦嘿嘿道:“實在不行,就以這次為標準,如法炮製就是了。”
“嗬嗬,你真以為能一招鮮吃遍天?”朱厚熜搖頭道,“李青是有兜底的辦法,可李青也無法一直兜下去,當市場情緒爆發時……他也沒轍。”
朱厚熜想過過堂兄過過的生活,怎奈,他卻沒有堂兄的灑脫。
放不下。
根本放不下。
他不似堂兄,可以全然舍棄潑天的富貴,連皇位的傳承都不在乎。
朱厚熜要的是既保留皇位傳承,又安然享樂,同時,還要保有相當程度上的權柄。
他要做太上皇,還要做話事人。
他要兒子做皇帝,卻要兒子隻做個代理人。
他不想履行皇帝的責任,卻想享受皇帝的權力。
他要的太多,注定無法如願。
其實,即便沒有李青乾涉,他也做不到全然放權、放手。
悟了,卻做不到,這種清醒的痛苦更加折磨人。
朱厚熜不糊塗,他什麼都明白,卻不得不繼續煎熬,因為他做不到‘舍’。
有時候,精明反倒不如糊塗……
此等心情,怎一個苦悶可以表述?
可又能如何……
“朕終究是個俗人啊。”朱厚熜幽幽自語,“曾幾何時,朕以為自己是那天命,是氣運之子,現在看來,朕的命一點也不好,運氣更是差到離譜。”
黃錦不理解,隻當是主子又到了發脾氣、使性子的日子了,安慰道:
“奴婢不知皇上為何如此作想,可若論命苦、運氣差,沒有人比李青更苦、更差,他不如皇上,多多。”
朱厚熜都氣笑了:“他還命苦、運氣差?”
“站在皇上的角度或許不是,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肯定是的。”黃錦訕訕說道,“就好比,世人都覺得皇上是天命所歸、氣運之子,一個道理。”
朱厚熜怔了下,一時竟無言以對。
許久,
他輕輕歎息,“或許你說的對吧……唉,活到老,乾到老,終不得閒啊。”
…
~
金陵。
李青看過回信,輕輕笑了。
回信隻有四個字——朕知道了。
不過,朱厚熜的態度表露無遺。
李青知道他的苦悶,理解卻不同情。一來,這是皇帝應該履行的責任,且朱厚熜也做不到朱厚照這般灑脫;二來,這也是將皇位傳承固定在自己子孫的代價。
總不能好處全要,卻還不擔擔子吧?
“咋個說?”
“自己看。”
“朕知道了……”朱厚照愕然少頃,繼而壞笑道,“這四個字蘊含的苦悶心情,比之怨婦,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李青冷冷道:“吃肉可以,彆吧唧嘴!”
“……”朱厚照訕訕咕噥道,“我又沒當著他的麵。”
“當我的麵也不行!”李青氣鬱道,“我也看不慣,知道嗎?”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還不成嘛。”朱厚照乾笑著找補,“那什麼,我也還是乾了點事兒的,比如前些年幫著小姑穩定滿剌加,比如現在幫著表叔運作棉麻。”
李青橫了他一眼,道:“最近情況如何?”
“醞釀的差不多了。”朱厚照說道,“近來棉麻價格又一步上漲,已超越冬季價格,與年節前持平,且還有上漲的勢頭。”
“才七月……”李青沉吟道,“照此發展,等不到中秋便會開啟‘戰鬥’了,棉麻的價格異常,很快就會引起大富注意……嗯,提前點也沒壞處,既如此,那就打明牌吧。”
“確定?”
“確定!”李青說道,“儲備足夠了,再拖著沒意義,我這就再與皇帝寫封信,你和你小姑放手去做。”
“好嘞!”朱厚照興奮的不行,“好戲要開場了。”
李青也笑了。
籌備了這麼久,終於到了實施階段,他也十分期待。
朱厚照問道:“這次你打算做到什麼程度?”
“我可不像你們老朱家的人,要麼不做,要麼做絕。”李青淡然道,“不能連根兒割,更不能讓人沒了活路,做人不能太老朱。”
“……明白了。”朱厚照點點頭,隨即壞笑道,“這叫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
李青黑著臉,抬腿就是一腳。
朱厚照捂著屁股怪叫道:“說中嘍,惱羞成怒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