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一艘小帆船,掛上白旗,我親自過去。我要見見來自東方的巨龍。”唐胡安道。
“舅舅。”法爾內塞忍不住勸道,“明國人是不是有敵意,我們一概不知,你不要以身犯險啊。”
“法爾內塞。”胡安切切叮囑著,“你留在聖瑪利亞號上,隨時策應。我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支艦隊,是西班牙。”
法爾內塞比胡安大三歲,兩人一起長大,可法爾內塞一直都是胡安的馬仔。
一是人家的輩分擺在那裡。
二是胡安做事穩重,足智多謀,法爾內塞和唐卡洛斯一直都很敬佩他。
法爾內塞紅著眼睛說道:“舅舅,可以叫其他人去,你何必親自去。”
“有些事我必須去做。”胡安拍了拍法爾內塞的肩膀,“不管遇到什麼事,照顧自己,照顧好這支艦隊,照顧好西班牙。”
法爾內塞看著舅舅憂鬱的眼睛,淚水差一點掉下來。
舅舅怎麼都過不了這道坎。
1567年,頭部受傷,經過手術後精神有大問題的費利佩二世的長子,比法爾內塞大一個月的表哥,唐卡洛斯試圖反抗父親,計劃叛逃去尼德蘭。
他把一切計劃都告訴了非常信任的叔叔唐胡安。
胡安卻把這一切轉述給了費利佩二世。
1568年1月,費利佩二世全副武裝,帶著衛兵闖入卡洛斯的臥室,宣布對他的逮捕令,沒收了他所有的文書和武器,同時把窗戶全部釘死,就地囚禁。
半年後,卡洛斯鬱鬱而終。
胡安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他認為侄子死的完全因為自己。
他萬萬沒有想到,費利佩二世的懲罰會如此嚴厲,卡洛斯的下場會如此淒慘。
尤其是在費利佩二世嚴懲了卡洛斯後,開始重用胡安,這讓他更加良心不安。他覺得自己的榮華富貴,都是靠出賣侄兒換來的。
看著胡安眼睛決絕的神情,法爾內塞知道,舅舅又像以前奔赴北非、科爾多瓦、希臘和突尼斯一樣
抱著決死的心。
正是他一直抱著這種以死贖罪的心態,進而在戰場奮不顧身、舍生忘死,贏得了勇敢者胡安的美譽。
但法爾內塞清楚,這個稱呼底下的內情。
一艘七十噸的兩桅帆船緩緩駛出西班牙船隊隊形,胡安站在船頭,太陽照在他肅穆的臉上,海風吹動著他大氈帽上的羽毛,
法爾內塞和數千西班牙艦隊官兵們,看著那艘孤零的船,那個孑立的身影。
沈萬象和王用汲在望遠鏡裡看到了這一幕。
放下望遠鏡,沈萬象對王用汲說道:“有點意思,明受兄,你看這一出唱的是什麼戲文?”
王用汲嗬嗬一笑,“有點像風蕭蕭兮易水寒!”
“可惜,來的不是荊軻。”
吳關海在旁邊說道:“不過這西班牙倒是有點燕國的意思了。”
三人對視一眼,笑而不語。
胡安乘坐的小帆船掛著白旗,順利地駛過木槿花號、百裡洲和隆德號,被引導到雲陽號附近。
抬頭看著這些龐大的船體,高聳的桅杆,還有密密麻麻的炮口,胡安身為西班牙無敵艦隊司令官的高傲,被徹底擊碎。
無敵艦隊,自己引以為傲的西班牙海軍,在這些明國戰艦麵前,真的不算什麼。
水手們在船舷放下繩網,一位通譯趴在船舷上對著小帆船喊道:“請問是西班牙使節嗎?”
“是的。”
“我家統領請西班牙使節上船。”
小帆船緩緩地靠近雲陽號,胡安麻利地攀著繩網,迅速爬上雲陽號船舷,翻過扶手,站在甲板上。
看著一張張典型東方人的麵孔,胡安的神情很坦然,含笑跟他們一一點頭。
這些明國人眼神裡沒有蔑視,也沒有居高臨下的輕視,就像當年西班牙同胞登上新大陸,看那些野蠻愚昧的印加人那樣。
但他們看上去很自信,很從容,對待自己就像麵對一位陌生的客人。
不卑不亢。
如果他熟悉中國文化時,心底肯定會冒出這個詞。
通譯上前說道:“你好,我是大明赴葡萄牙使節團通譯官,海軍中尉肖六寶。”
“在下西班牙海軍地中海艦隊最高指揮官唐胡安。”
肖六寶一愣。
最高指揮官?
好膽,居然敢單刀赴會。
不過我們沒有擺鴻門宴。
肖六寶不動聲色側身一站,右手往前一引,“請,我們統領和正副使在艉樓等著閣下。”
唐胡安點點頭,跟著一起上了樓梯,走到艉樓上。
這裡站著一群軍官,其中一位指揮官,穿著一身很威武的天青色軍裝。
兩位文官,穿著青色的長衣服,精美的織繡充滿了東方美感。胸口上繡著一隻鳥,很漂亮。
戴著黑色有翅的帽子,透著一種威嚴。
他們都很年輕。
年輕!
隻有朝氣蓬勃的國家,才會有這麼多的年輕人才。
唐胡安取下黑色大氈帽,優雅地彎腰行禮:“在下是西班牙地中海艦隊總指揮官,奧地利的唐胡安。”
吳關海上前行了一個軍禮:“大明出使葡萄牙國使節團護衛艦隊統領,吳關海上校。”
王用汲上前拱手道:“大明承務郎、鴻臚寺禮西司員外郎王用汲。”
站在最裡麵的沈萬象拱手道:“大明奉直大夫、鴻臚寺禮西司郎中沈萬象。能在萬裡之外的茫茫大海上,見到唐先生,真是榮幸之至。”
胡安聽完肖六寶的翻譯後,明白對麵的話事人是看上去最年輕的沈萬象,笑著問道。
“你們出使葡萄牙國?”
“沒錯。”沈萬象坦然答道,往後麵指了指,“葡萄國的馬塞洛侯爵,萊昂男爵在後麵的船上,亨利王子和雷貝洛號。”
胡安不經意地看了一眼。
葡萄牙國王塞巴斯蒂昂一世派遣使節前往明國談判,對於西班牙人來說,是公開的秘密。
葡萄牙國有許多親西的貴族,他們在葡萄牙受封,分享著葡萄牙人民的稅收和供養,卻是精神西班牙人。
不管葡萄牙王室還是陸海軍,稍微有點風吹草動,西班牙都能收到風。
沈萬象突然問道:“唐先生身居西班牙地中海艦隊提督,掌握著西班牙海軍最大的一支艦隊,在希臘勒班陀打敗了奧斯曼艦隊,立下赫赫戰功,卻沒有被封爵?”
聽了肖六寶的翻譯,胡安死死盯著沈萬象。
該死的明國人。
提出來的問題,像鋒利的尖刀直戳自己的心口。
西班牙國王費利佩二世逢人就說,如何信任自己,如何重用自己。
但是全歐洲的人都知道,自己同父異母的兄長從來不會對自己完全信任,也不會真心實意地給予自己褒獎,因為他總是懷疑自己會威脅到他的王位。
這些內情,怎麼被明國人知道了?
而且他剛才直白的問話,其中的含義,胡安非常清楚。
無非就是挑撥、離間,還有示威的意思在裡麵。
不要以為我們來自萬裡迢迢之外,其實你們的底細我們都清楚。
胡安坦然回答了幾句話,肖六寶老實翻譯過來。
“本官隻是托庇祖上遺澤,才恭居高位,無才無能。諸多戰功,都是國王殿下英明神武,諸將士用命。
本官未立寸功,有何顏麵封爵授勳?”
沈萬象哈哈一笑,指著旁邊的桌子說道:“唐先生,請喝茶。”
艉樓上已經架好了一個蜂窩煤,坐好一壺熱水在上麵。擺了一張桌子,還放了四張椅子。
四人坐下,沈萬象慢條斯理地泡好一壺茶,分好四杯,端了一杯放到唐胡安跟前。
“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茶,唐先生,請!”
唐胡安端起茶杯,淡淡的清香如輕煙一般飄進鼻子裡。這種清香帶著山潤水豐、鳥語花香,在腦海裡盤桓。
明國人自己喝的茶,跟運到歐羅巴的茶截然不同。
唐胡安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喝完,舌頰留香,喉頭回甘,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胸口回蕩。
或許這就是明國,這個東方神秘大國的獨特韻味。
“你們正好來了,我代表西班牙要問一問,你們為何要無故侵占我西班牙在新大陸的領地,驅逐我西班牙軍民,並對我西班牙海船動以乾戈。”
胡安跟大部分西班牙人一樣,不明白明國人為什麼會跑到萬裡之外的新大陸,跟西班牙爭搶地盤,他們本來就占據著那麼廣袤的土地。
在他們看來,明國人無非就是貪得無厭。
沈萬象不客氣地答道:“艮巽洲是我大明領地,克複被占失地,驅逐入侵外敵,天經地義。”
胡安急了,“什麼叫你們明國的領地?明明是哥倫布奉我西班牙國王和王後之命,渡海發現的。”
“那裡居住的土著人,你們叫印第安人、瑪雅人和印加人,都是我夏商遺民,同宗同源的族人。他們數千年前因為神州動蕩,遷居艮巽兩洲,自此在那裡定居。
而你西班牙人無故侵占他們的土地,背信棄義,屠殺百姓,累累罪行,罄竹難書!此前的罪行,我們都已經記錄在案,前幾年我們克複巽洲,你們所說的秘魯和玻利維亞。
你們在那裡每年強行征發附近夏商遺民數萬青壯,自帶乾糧去波托西挖礦。
路上走兩個月,在那裡挖半年,分文沒有。僥幸活下來,又需要走兩個月回家。回到家裡,荒廢一年,家裡顆粒無收,如果沒有鄰居接濟,一家人都得活活餓死。
我大明海軍陸戰隊,在波托西找到數個萬人坑,那些累累白骨,都是你們西班牙人種種罪行的鐵證!”
胡安愣住了,“印第安人、印加人和瑪雅人是你們族人?有什麼證據嗎?”
沈萬象非常嚴肅地說道:“你們難道沒有發現,這些夏商遺民跟我們長得十分像嗎?我們測繪隊已經勘探出從大明本土,沿著陸路直抵艮洲的路線,證明夏商遺民是有能力從本土遷移到艮巽洲。
同時我們艮巽洲各地挖出許多文物,形狀、以及上麵的文字跟我們在本土挖出的文物一模一樣。
鐵證如山!”
沈萬象赫然說道:“你們屠殺夏商遺民時,以為他們愚昧落後,然後高高在上地要賜予他們文明。
你們所謂的文明就是奴役和屠殺!
荒謬!
他們的文明比你們要悠遠多了!他們有文字時,你們的祖先還是一群野人!
他們隻是離家太久太遠了,孤苦伶仃這才被你們淩辱。現在我們來了,他們的族人來了!我大明皇帝興起戰艦上千艘,火炮萬門,勇士數十萬,泛海萬裡,遠赴艮巽洲,就是要為他們撐腰!為他們報仇!”
唐胡安聽完翻譯過來的話,一臉的愕然。
他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在新大陸,明國人會逮著他們西班牙人往死裡打。
根源在這裡!
他或許是西班牙人裡知道被大明打的根源的第一人。
他更驚愕沈萬象說的大明海軍的實力。
有這麼強大嗎?
他半信半疑。
至於沈萬象說的那些理由,胡安並不放在心上。
隻要你們的船夠多夠大,火炮夠密夠狠,你就是胡編亂造都是真理。你要是沒船沒炮,就是鐵證如山,也一點用都沒有。
“原來是這個原因?我們一直以為新大陸是無主之地。”
沈萬象嗬嗬一笑,“無主之地?在你們眼裡,隻要是土地上的人們軟弱可欺,那麼這片土地就是無主之地!”
胡安感受到對方的咄咄逼人。
自己要是也如此船堅炮利,態度也會如此。
交談了半個多小時,雙方了解了許多情況,也達成了默契,保持現狀。至少在歐洲,西班牙不會向這支護衛艦隊主動發起進攻。
西班牙人也擔心打了小的,引來老的,打了幾隻狼,引來數千隻狼。
胡安告辭離開了。
看著胡安乘坐的小帆船在波瀾中逐漸遠去,沈萬象對王用汲和吳關海說道:“從這個唐將軍的言辭裡可以確定,西班牙確實內憂外患,外強中乾!
我們來的正是時候。”
胡安從小帆船爬上聖瑪利亞號,法爾內塞上前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上甲板,迫不及地地問道。
“胡安,談得怎麼樣?”
胡安抬頭看了一眼,桅杆上的勃艮第十字旗正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幽然歎息道:“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