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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三吳第一世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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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黃昏,夕陽斜照在太湖和運河上,兩艘官船緩緩駛進滸墅關碼頭。

海瑞站在船頭上,背抄著手,夕陽把他右邊臉和身子,映得橘紅一片。

“浩舉,你是長洲人,給我們說說這滸墅關的來曆。”

“是老師。”

皇甫檀恭聲答道。

“相傳秦始皇南巡,求吳王劍,發闔閭墓,見白虎蹲在山丘(即虎丘)上,逐之西走二十餘裡,不見白虎,即稱白虎失蹤處為虎疁。

唐諱虎,改為滸疁;五代吳越王錢鏐忌鏐,遂改名滸墅,明宣德四年戶部設鈔關於此,故名滸墅關。

近百年來,這裡成了蘇州北麵門戶,商旅聚集,成了一處繁華的城鎮。”

舒友良笑嘻嘻地說道:“以前我們來往過蘇州,每次都跟喪家之犬似的。這回好了,老爺是巡撫,江蘇地麵上最大的官,妥妥的地頭蛇。

我們這些老爺的隨從,自然就體麵了。威風八麵,狐假虎威。”

皇甫檀聽得暗暗發笑。

老師說友良叔中過舉人,他這個舉人,該不會是買來的吧。

張道在旁邊問道:“老爺,我們不進蘇州城,就在這裡歇一夜?”

“是,不進蘇州城。”

舒友良在一旁說道:“我們老爺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堅決不給那些人拍他馬屁的機會。

老爺,蘇州城我們可以不進,滸墅關鎮我們總要進去轉轉吧。天家都改脾性,給文武百官漲俸祿,發津貼,既讓馬兒跑得快,又讓馬兒吃得飽。

老爺,不能甘於人後啊。”

海瑞笑罵道:“你這狗才!就知道擠兌老爺我。好,待會我們喬裝打扮,上滸墅關鎮,找家好吃又便宜的腳店,吃一頓。

友良,這回長點心,不要再找那種蒼蠅店,吃了大家容易竄稀。”

“老爺,想要吃得便宜,又不想竄稀,真得很難啊。這世上,那有兩全其美的事?”

“狗才,你故意氣我是不?”

皇甫檀連忙出來打圓場,“老師,友良叔,這頓我來請吧。我就是蘇州長洲人,這裡就是長洲地界,讓學生儘地主之誼。”

“浩舉啊,你那出賣色相掙來的錢,老叔真不忍心啊。”舒友良一臉不忍,轉頭問道,“對了,滸墅關鎮最大最好的館子是哪家?”

皇甫檀一時無語心塞。

友良叔,你這嘴還真是又刁又毒啊。

趙寬留下守船,張道、王師丘、方致遠,陪著海瑞、舒友良和皇甫檀上了岸,一身便服沿著河岸邊的路,往鎮上走去。

夕陽還在西邊太湖水麵上掙紮著,滸墅關鎮許多地方已經迫不及待地華燈初上。街道上人來人往,各地方言就像一群群麻雀,在夜幕和燈光明暗之間,跳躍在青石板的街麵上。

“滸墅關鎮最好的酒樓叫太湖春,在整個蘇州府也是有名的。”皇甫檀在前麵帶路。

“不去太湖春,隨便找一家飯店就好了。”舒友良說道,“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你小子還有老婆孩子要養,可不能大手大腳。

你現在拜在老爺門下,以後是正經人,要走正道。跟著老爺,其它的不說,發財是不用想了,你得熬幾年苦日子再說。

多攢點錢,做好準備。”

舒友良敦敦教誨,皇甫檀哭笑不得。

友良叔,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

方致遠在旁邊說道:“浩舉,聽友良叔的。他隻不過是嘴碎,心是好的。”

皇甫檀看了一眼海瑞,看到他點了點頭,便作罷道:“好,那邊米酒巷有好幾家飯店,味道不錯,價格公道,往來的熟客都喜歡去那裡吃。”

舒友良欣然道:“對嘛,就該去這樣的飯店吃。對了浩舉,那幾家飯店吃了會不會竄稀?”

眾人哈哈大笑。

“每日張魚又捕蝦,花街柳陌是生涯。昨宵賒酒秦樓醉,今日幫閒進李家。”

有歌聲悠悠地前麵傳來,有人走在前麵一步三歎。

“咦,這人唱的調調有意思。”舒友良說道。

“是個幫閒清客。”方致遠說道。

“幫閒清客,什麼來路?”舒友良好奇地問道。

方致遠嘿嘿一笑,“浩舉是本地人,讓他說說唄。”

“浩舉,你說。”

“友良叔,清客就是一群讀書人,或諸生、或秀才,科試無望,就學著閒雲野鶴的名士做派,自稱山人。

可是真正的山人是王鳳洲之類的名士,走到哪裡都名動一時。那些自稱的山人,其實就是清客。

不務正生理,或相麵算命,巧舌如簧,騙取幾十文錢飽肚。

或遊走公卿之家,專幫富家子弟宿唱飲酒,以肥口養家。這些人也被稱為狎客。這些人或能說,或能寫,或能畫,或能唱,或某樂器,都是有一技之長。

還有一類人,是少年浪蕩子弟,仗著家裡有點小錢,自己又習文會些才藝,便學著書上那些豪傑,浪跡逛蕩,無所顧忌。

等到把家產禍害完了,就依附在官宦縉紳門下,趨炎附勢、阿諛奉承。他們自稱為清客,但蘇州叫他們幫閒,諢號又叫篾片或老白鯗。”

舒友良問道:“篾片,老白鯗?什麼意思?”

“都是幫襯的意思,真正富貴公子,有了他們的幫襯,才顯得有滋有味。”

看到舒友良還不是很懂,皇甫檀繼續解釋道:“友良叔,你看啊,做竹器都是先有了篾片,那竹器才做得成文。

鯗魚是海中賤品,但是跟其它各色肉菜一起烹煮,那味道就十分鮮美,吃起來就津津有味了。”

“原來如此,蘇州人取這些諢號,還真是有意思。”

走到跟前,那位幫閒突然轉過頭來,看到皇甫檀,猛地一愣。    “浩舉兄?”

“四斂兄!”

原來是故人啊。

這位四斂兄是皇甫檀的同窗,後來皇甫檀考上秀才,他考不上,仗著家裡有點錢,就四處遊蕩,很快就成了幫閒篾片。

“四斂兄,你怎麼在這裡?”

“唉,一言難儘啊。”

海瑞目光一閃,不慌不忙地說道:“浩舉,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一起吃個飯吧。”

“好的老師。”

“這位是?”

“這位是我的老師胡先生。”

寒暄幾句,大家一起來到米酒巷,找到一家看上去比較乾淨的飯店,點了幾個菜,先上了米飯。

剛上飯菜,四斂兄就說了聲告罪,端著碗呼呼地乾了起來,足足乾了兩碗飯,打了個飽嗝,這才放下碗來,又喝了半碗茶,這才麵有生色。

皇甫檀等他緩過勁來,問道:“四斂兄,你到底怎麼了?”

“唉,江蘇巡撫海瑞海剛峰上任了,你們知道嗎?”

眾人對視了一眼,知道,這事滿天下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

“知道,怎麼了?”

“海公出任江蘇巡撫,風聲剛從京師傳來,東南各地官宦縉紳人家,就嚴厲約束子弟,不得四處浪蕩。在下是靠幫閒吃飯的,這些公子哥不浪蕩,兄弟我隻能喝西北風了。

熬了個把月,實在熬不住。又聽說海公巡撫江蘇是真事,不是謠言。他在江蘇也不會隻待一月兩月,這樣下去,我早晚得餓死。

於是便四處打聽,尋個去處好謀個生計。有人介紹,上海青浦那邊,工廠林立,正缺人手。不管青壯婦孺,隻要能乾活,都能找到事做。

尤其是工匠賬房,最是吃香。兄弟我雖然不懂工匠手藝,但我能寫會算,去了那邊也能謀到一份肥差,養家糊口不是問題。”

皇甫檀欣然說道:“這是好事啊,是不是缺少盤纏?四斂兄,我這裡還有些錢財。”

四斂兄搖了搖頭:“浩舉兄的好意,我心領了。盤纏隻是一方麵,更重要的還是有人攔住,不讓我們去上海。”

眾人麵麵相覷,皇甫檀出聲問道:“啊,還有人不讓你們去上海謀活路?”

“是啊。”

海瑞在旁邊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位小兄弟能不能說得更清楚些。”

“是啊四斂兄,你給說說。我在外晃蕩幾年,少有回家,不想這邊居然成了這個樣子,居然有人做起攔路虎。”

“此事說來也好笑。此前各地豪右大戶,家裡有良田無數,誰想租他們的田,想做他們的佃戶,還要挑三揀四。

嘉靖四十一年以來,上海開埠,紗廠、棉布廠、絲繭廠、綢布廠,比比皆是。那邊給的工錢高,為了招攬人去做工,還修了房舍住所,免費給工人們居住。

還辦了醫館衛生所,學堂公學,商鋪供銷社,吃的穿的賣得都比外麵便宜。孩子有書讀,病了有醫生看”

眾人靜靜地聽著,海瑞眉頭微微皺起。

“這麼好的條件,誰都想去。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東南無地的百姓都跑了去,後來家裡有地的隻要有富餘人手的,也跑了去。

這幾年,呼啦啦就跑了十幾萬人過去,還都是青壯,東南各地豪右大戶們猛然發現,自家的佃戶跑了不少,田地沒人種了。

開始時他們還不當回事。結果這兩年上海那邊不僅工廠大興,商鋪、轉運社、銀行、海運社,各種商行公司都在拚命地招人。

人越湧過去,人家生意越好,生意越好,越需要人手。

這兩年蘇州、湖州、鬆江、常州等府縣的大戶們都在罵娘,於是就跟官府報案,說佃戶逃跑,反正就是捏造各種罪名借口,叫官府派衙役在要道關隘上攔人。”

海瑞的眉頭越皺越緊。

“這些豪右大戶,哪個不是一堆做官的親朋好友,當地官府不敢得罪,於是派出衙役。豪右大戶擔心官府辦事不力,乾脆派得力管事,帶著健仆家丁,混在徭役裡,四處攔截去上海的人丁。

不管是不是他家的佃戶,反正不準去上海,隻能回原籍。我在華亭縣被攔,隻好折回蘇州,想著先去鎮江,或去太倉,從那邊順江去上海。”

海瑞問道:“肆意攔阻百姓去謀活路,這些大戶還真是膽大妄為!”

“人家膽子就是大。聽說此事是華亭徐府帶頭,有這位前內閣首輔坐鎮,他們膽子能不大嗎?”

“華亭徐府?真是他們帶頭?”

“人家是三吳第一世家,徐相國更是東南縉紳領袖。此事當然是徐府帶頭做,他們府上的田地最多,佃戶不足,他們受影響最大。”

皇甫檀看了看海瑞,咽了咽口水。

這事可不敢亂說。

“四斂兄,你可有親眼所見?”

“徐府二公子四下勾連,還自封為蘇常鬆防堵總提調,居中調度,這事去蘇州街麵上隨便打聽就知道。

我去華亭被趕了回來,親眼看到徐家三公子帶著一群家丁在那裡坐鎮指揮。

你們可以去滸墅關鎮西土地廟看看,那裡聚集了上千百姓,都是被從華亭等地趕回來,準備從太倉那邊去上海。”

眾人沉寂無聲。

徐府這般德性,老爺,我們還要不要去拜訪他,給他最後的體麵?

舒友良看著海瑞,欲言又止。

海瑞端起碗,開口道:“吃飯,吃完了我們去土地廟看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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