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過後,魏長樂與柳菀貞同車離開。
“長樂,嫂子快人快語,她有時候說話沒輕沒重,你可彆放在心上。”柳菀貞柔聲道。
魏長樂笑道:“姐姐多慮了。我反倒覺得她是真性情。”
“堂兄除了公務之外,一直醉心醫道,所以府裡的大小事情他幾乎都不怎麼管。”柳菀貞輕歎道:“上上下下以及人情世故,都是靠堂嫂操持,她也是辛苦。”
“看得出來,她精明能乾。”魏長樂微微點頭:“其實越是操持家事,知道柴米油鹽,越是要權衡利弊。”
柳菀貞微微一笑。
夜色深沉,一道人影出現在千年縣永崇坊東北角的一處鐵匠鋪外。
鐵匠鋪早已經關門。
這裡不是鬨市,這間鐵匠鋪平時也隻是給附近的街坊鍛造些平常的工具,生意自然談不上紅火,隻能勉強維持溫飽。
這種鐵匠鋪無非打造一些剪刀、錘子之類,至於刀劍那樣的利器,當然是碰都不能碰。
非但不能碰,如果有客人要求鍛造兵器,也必須立刻向官府告發,否則會以謀反之罪論處。
當然,像這種鐵匠鋪,也沒有鍛造刀劍的技術,官府征召匠人,這類鐵匠也排不上號。
神都所有民坊,幾乎每坊都有幾家這樣的鐵鋪,因為是最底層的鐵匠,鍛造的鐵器上都沒資格在上麵留名號。
至於所謂的能工巧匠,和這類鐵匠鋪的匠人也完全沾不上邊。
天一黑,這樣的鐵匠鋪也都是早早關門。
站在鐵匠鋪前的人影,全身上下都包裹在灰袍鬥篷之中,將自己遮掩得嚴嚴實實。
他環顧四周,確定四周毫無人跡,這才兩重兩輕敲了敲門。
“嘎吱!”
很快,門被打開一條縫隙,屋內那人見到人影,立馬拉開門,等人影進去之後,探頭向外左右瞧了瞧,這才迅速關上門。
“恩公,到後麵說話!”開門之人四十歲上下年紀,身上的粗布衣衫滿是油膩。
他端起油燈,領著灰袍人到了後麵的一間屋內,將油燈放在桌上,然後才回身道:“恩公,你先坐,我我去給你倒水!”
“大狗,不用忙。”灰袍人柔聲道:“孩子睡了?”
“已經睡下了。”鐵匠大狗憨厚一笑,“恩公上次贈送的靈丹很有效,他隻要服用半顆,就能夠一覺睡到天亮。”
灰袍人從懷中取出兩隻瓷瓶子,放在桌上。
“恩公!”大狗眸中顯出驚喜之色,但馬上跪下,“恩公,我不能再收了。我知道這藥材很珍貴,要不少銀子,你你對我們的恩惠太多,我!”
“都是為了孩子。”灰袍人溫言道:“我說過,三年之內,我會讓孩子徹底康複,再也不受病痛的折磨。我說到做到,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可以治好他。”
大狗毫不懷疑道:“我知道,我知道。天底下如果有人能治好他,就隻有您,我相信您一定能讓他活下去。”
“大狗,你為何會相信我?”灰袍人輕歎道:“你難道就沒懷疑過我?”
大狗搖搖頭,憨厚笑道:“我當然相信您。沒有你,孩子他娘兩年前就死了,是你讓她活了下來。沒有你,昌兒也肯定不在人世了,他還活著,都是您菩薩心腸。你救了我的妻兒兩條命,我不相信你,還會相信誰?”
“我餓了!”灰袍人笑道。
大狗也笑道:“我知道你會來看我們,所以備著豬頭肉。恩公,香油拌豬頭肉,再來一碗烈酒,那是人世間最好的享受。”
“我帶了酒。”灰袍人像變魔法一樣,從袖中取出一隻精致的小酒壇,“將豬頭肉端上來,我們喝兩杯。”
豬頭肉端上來的時候,確實散發著陣陣香味。
鐵匠鋪其實很淩亂,也談不上乾淨,但豬頭肉卻乾乾淨淨,兩隻酒碗也被洗的發光。
“其實以你的技術,走到哪裡都有碗飯吃。”灰袍人親自倒上酒,“我之前和你說過,能夠介紹你到將作監去當差,你斷然拒絕,我沒有多問為什麼。”
大狗隻是笑了笑。
“沒人知道你的能耐,你一直都在隱藏。”灰袍人端起酒碗,敬了一下,大狗雙手端起酒碗,見到灰袍人飲了一大口,大狗也沒有猶豫,陪著喝了一大口。
“恩公,我了解將作監。”大狗放下酒碗,誠懇道:“朝廷的每個衙門,都要講資曆,講背景,講出身。將作監對此尤甚。沒有能耐,進不了將作監,真有能耐,進了將作監,隻會招來災禍。”
灰袍人笑道:“為何?”
“因為將作監的老人們不允許新人蓋過他們的風頭,更不允許有人取代他們。”大狗歎道:“家父臨終時候告誡,手藝不能斷了傳承,但也用不著對外示人。”
“但你幫我做了一件連環臂!”
“我可以對天下人隱瞞,卻不能隱瞞恩公。”大狗凝視灰袍人,“你對我的恩惠太重,我必須要回報。”
灰袍人感慨道:“認識你,是我的幸運。”
“恩公錯了,是我認識恩公才幸運。”大狗真摯道:“我的手藝再強,也無法起死回生。和恩公的醫術相比,我的手藝不值一提。”
灰袍人沉吟片刻,才道:“契爾斯死了,監察院查到了金佛。”
“我知道。”大狗道:“他們以為一切都是胡長生策劃,現在滿城搜找胡長生。”
“那是他們的明招。”灰袍人搖搖頭,“他們暗中在調查神都的能工巧匠,要從製作金佛的匠人著手。”
大狗咧嘴笑道:“神都有名有號的匠工不在少數,像我這種不知名的鐵匠鋪在神都更是成百上千。他們想找到我,那是大海撈針。”
“但我們的對手是監察院。”灰袍人歎道:“輕視敵人,往往是致命的弱點。你要知道,金佛升天剛剛出現,他們就察覺到端倪,甚至立馬就查到了華府,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恩公是擔心他們很快就能找到我?”
灰袍人沉默著。
大狗端起酒碗,將碗中剩下的酒水一飲而儘。
“恩公相不相信我?”
“自然。”灰袍人頷首道:“我的朋友並不多,但你絕對是值得我相信的朋友。”
“那恩公相不相信,就算監察院查到我頭上,將我緝捕,他們也無法從我口中得到一個字?”
灰袍人欲言又止。
大狗似乎明白什麼,伸手拿起那隻精致的酒壇,給自己倒上酒,笑道:“監察院的刑訊狠毒異常,很擅長逼供。落到監察院手裡,就算是鐵打的骨頭,他們也能撬開嘴巴。”
“他們確實有這個能耐!”
“所以恩公擔心,如果我落到他們手裡,熬不住他們的刑罰,一定會將你供認出來?”
灰袍人搖搖頭,道:“我相信你的堅韌,隻要你保持清醒,絕不會出賣我。但據我所知,他們有春木司,裡麵有不少厲害的用毒高手。而且我也知道,有些藥物可以讓人失去神智!”
“說得對。”大狗點頭道:“所以你並不是不相信我,隻是擔心他們的手段太高明。”
“大狗!”
“恩公,我能不能求你個事?”
“你說!”
“我所做的一切,他們母子一無所知,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大狗眼中顯出祈求之色,“我能不能求你送他們離開神都,無論到哪裡都可以,隻要有碗飯吃。如果如果你能治好昌兒,我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會感激你!”
灰袍人身體一震。
他抬起手臂,摘下頭罩,燈火之下,眼睛卻已經微微泛紅,聲音哽咽:“大狗,你你已經知道,那為什麼?”
大狗看著手裡的酒碗,嘴角含笑:“這是好酒,不能糟蹋。”
說完,仰首一口飲儘。
“大狗,不要!”灰袍人伸手去搶。
等他搶過酒碗,碗中空空。
“恩公,其實這樣很好,用這種方法離開,不痛苦。”大狗眼中含淚,“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落到他們手中,是否真的能抗住。你這樣做沒有錯!”
“我對不起你!”灰袍人淚如雨下。
大狗搖搖頭,“從我答應幫你的那天開始,就做好了準備。我一直心存僥幸,希望能順利,一切都好。既然敗了,那就認命,隻是我實在放不下他們母子!”
“隻要我活著,昌兒就一定平安無事。”灰袍人語氣堅定,“我不會讓他們受苦!”
“我相信你,你知道的,我相信你!”大狗站起身,道:“夠不夠時間讓我最後看他們一眼?”
“還有半炷香的時間!”
大狗咧嘴憨笑道:“我就知道你會給我留一點點時間。恩公,你先走,我見過他們,會燒毀這間屋,讓人隻以為我是因為失火被燒死,這樣就不會給監察院留下任何痕跡了!”
“你你為何要這樣?”灰袍人長歎一聲,“你該恨我!”
“一條命換兩條命,值得!”大狗異常平靜,“大火過後,他們母子會流落街頭,行乞一段時日。你先不用管,等他們出城之後,你你再幫忙照應一些,多謝你了!”
灰袍人哽咽道:“你放心,我會安排的妥妥當當!”
他話聲剛落,就聽門外傳來一聲歎息:“柳永元,你他媽真是個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