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呼呼,透過窗紙,隱隱可見院內的老樹在風中搖擺,猶如妖魔狂舞。
屋內卻還是頗為溫暖,燈火閃爍,將兩人的影子拉長。
“因為他逼你服毒,所以你想讓他死?”魏長樂道:“可是他若是死了,你沒有解藥,同樣也活不成。”
白菩薩卻是淡然一笑,看著魏長樂道:“魏公子,你以為我活到今天,是為了自己?”
她一直稱呼魏長樂為魏公子,並不稱呼大人。
魏長樂自然明白,白菩薩並不在意一個小小的山陰知縣,她稱呼魏公子,隻是因為河東魏氏。
在她眼裡,河東魏氏當然不是一個山陰縣令能相提並論。
所以與她談話的不是山陰縣令,而是河東魏氏二公子。
她緩緩站起身,輕步走到那幅佛像前,雙手合十,輕誦幾句。
此時她卻是一臉虔誠,完全就是一個佛門比丘尼的樣子。
“魏公子,你是否發現這幅佛像不同尋常之處?”白菩薩再次問了一句先前問過的話。
魏長樂起身來,站在白菩薩身後,再次觀察一番。
他微一沉吟,才道:“佛像莊嚴肅穆,不怒自威。但這幅佛像.....他的眉眼不像聖佛,倒像是普通人,沒有威嚴,卻充滿慈和。”
“魏公子慧眼如炬。”白菩薩也不回頭,輕聲道:“不錯,他不是佛,卻勝似佛。”
魏長樂不解。
白菩薩終於道:“他是我師父。”
魏長樂一怔,皺眉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的身體寶座都是佛,但麵龐卻被我改動,是師傅的樣子。”白菩薩柔聲道:“師父菩薩心腸,比起那些石雕畫像,才是真正大慈悲的聖佛。”
魏長樂站在她身後,感覺到她香肩微微顫動。
他凝視著佛像麵龐,愈發覺得那麵龐慈眉善目,相由心生,僅看這麵貌,似乎不像是什麼歹毒之人。
如果這般慈眉善目的人是白菩薩的師父,卻為何調教出狡黠心狠的徒弟?
“他是否已經不在世?”感覺到此刻的白菩薩似乎很傷感,魏長樂也不管是真是假,還是問了一句。
白菩薩轉過身,兩人近在咫尺,燈火下見到那張豔麗無雙的麵龐精致異常,隻不過眼眶卻是已經泛紅。
魏長樂很自然地退後兩步,拉開距離,重新坐下。
“魏公子是否要喝茶?”白菩薩問了一句,但隨即自嘲一笑:“我在魏公子眼中是個歹毒風騷的女人,我的茶你肯定是不會喝的。”
她嫋嫋走到魏長樂對麵,依然是跪坐下去,看著魏長樂道:“師父在五年前已經遇害。”
魏長樂敏銳捕捉到,白菩薩說的是遇害,而不是去世。
“發生了什麼?”
“公子可知道青蘿是哪裡人?”
她自稱青蘿,似乎是以世俗身份與魏長樂交流。
魏長樂搖搖頭,心想天大地大,我哪裡能知道你什麼來路。
“我是雲州人。”白菩薩此刻目光清澈,看上去異常乾淨:“雲州珙縣人!”
雲州?
魏長樂立刻問道:“難道......你也是從雲州逃難過來的難民?”
“七年前雲州被破,割讓給了塔靼。”白菩薩道:“一開始遭殃的還隻是雲中城的百姓,很快就開始蔓延到整個雲州。”
“雲州雖然割讓給塔靼,但那些畜生隻當雲州是他們的牧場,百姓成了他們的獵物。他們將雲州百姓列為最低賤的奴仆,隨意砍殺。”
說到這裡,似乎是想到了往事,這俏尼姑顯出痛苦之色。
魏長樂神色凝重,雖然他不一時無法確定白菩薩到底是何自己說真話還是在演戲,但塔靼人在雲州為惡,他卻是很清楚。
“雲州的塔靼駐軍時常狩獵,他們以村落為目標,狩獵百姓,攀比誰砍的人頭多。”白菩薩平靜道:“我記得那是六年前冬天的一個晚上,一隊塔靼騎兵突然出現在我們的村落,那年我十七歲......!”
魏長樂此刻的神情也變得平和,一言不發,仔細聆聽。
“到處都是哭喊聲和慘叫聲......!”白菩薩香肩顫動,卻還是竭力保持平靜:“眼前都是大火,都是四處逃竄的百姓,還有揮舞著馬刀的惡魔....!”
如果這是真的,魏長樂知道白菩薩此刻在心理上其實再次遭受了一次屠殺。
“爹爹拉著我逃命,後麵有騎兵追,村邊有一處池塘,結了厚厚的冰。”
白菩薩微抬頭,望著那麵繪有萬聖朝佛的屏風,似乎在訴說,又似乎在自語:“靠近岸邊的地方平日有人取水,所以冰麵很薄,爹爹砸破了薄冰,將我推進了冰窟窿裡......!”
魏長樂神色愈發凝重。
他知道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塔靼騎兵屠村,見人就殺,隻要是活的就肯定逃不了。
白菩薩當時十七歲,本就是青春妙齡,再加上天生絕色,一旦被塔靼騎兵發現,一刀被斬殺反倒是最幸福的結局,必然會遭受生不如死的淩辱。
“我在冰層下麵藏匿,都忘記了寒冷。”白菩薩繼續道:“我隻聽到叫聲越來越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蹄聲遠去,附近沒有人再叫喊.....!”
魏長樂終於道:“你能活下來,確實不容易。”
“還有青寧。”白菩薩道:“當時躲在冰層下麵的不止我一人,還有四五個,除了我和青寧,其他人都活活凍死在水裡,再也沒能上來。”
“我和青寧上了岸,看到的是遍地屍首,還有熊熊烈火。人死了,房屋燒了,一個上百人的村落,就這樣消失......!”
魏長樂雙目銳利,寒意凜然。
他知道塔靼人在雲州燒殺劫掠,但白菩薩將親曆的場麵緩緩道來,一切就似乎發生在自己的眼前。
雖然他並不信任白菩薩,但這段往事,魏長樂卻感覺並不假。
而且他知道,這樣的場景在雲州落入塔靼之手後,絕不隻是個例,而是太多太多。
“人哪怕隻剩一口氣,都想活下去。”白菩薩道:“我和青寧離開村子,流落四處,不但要躲避兵災,還要躲避匪患。”
“我們有時候好幾天都找不到東西吃,隻能以雪充饑。聽說很多人往南邊逃難,隻要到了朔州,不但有衣裳穿,還能吃飽肚子。”
“而且朔州有大梁的重兵守衛,要活命,唯一的指望就是能逃到朔州。”
魏長樂心中感慨。
也許雲州的難民當時都以為朔州是天堂,不惜一切代價都要逃到朔州。
但如今來看,即使逃到朔州,也許能保住命,卻依然是淒苦不堪。
遠在神都的王公貴族和他們的皇帝,似乎已經舍棄朔州,隻是將這片土地當做了緩衝區。
至於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似乎也沒有人關心。
“我和青寧曆儘艱辛,逃到了雲州邊境,隻以為死裡逃生,卻偏偏遇上了塔靼在邊境的遊騎兵。”白菩薩苦笑道:“當時三名遊騎兵發現了我們,我和青寧隻以為必死無疑,隻等著引頸待戮。”
邊境一帶有大批塔靼遊騎兵巡邏,防止雲州百姓南逃,此事魏長樂也從兩位佐官的口中得知。
他靈光一現,明白過來,抬頭看了一眼那幅佛像,道:“是你的師父救了你們?”
“是!”白菩薩目光也落在那幅佛像上,“師父突然就冒出來了,用一把刀砍殺了那三名遊騎兵,自己還被砍了兩刀,好在不是傷在要害,老天有眼。”
魏長樂微點頭。
那位義師父挺身而出,自然是俠義之輩,斬殺三名遊騎兵,身手自然也可以,但卻被遊騎兵砍傷,也可見武道修為並不是很高。
但恰恰如此,更讓魏長樂對那位義師父心存敬佩。
亂局之下,人心不古,都隻想保住自己性命。
明知沒有占絕對優勢,還能冒著性命之憂挺身而出,真乃義士也!
“師父救了我們,殺了那三名遊騎兵,我們才知道在此之前,師父已經救下了另一名姑娘。”
白菩薩聲音平和,語速緩慢:“師傅帶著我們三人穿過了邊境,轉危為安。本來他想讓我們自己到山陰,但世道凶險,我跪在地上,懇求追隨師父.......!”
“他菩薩心腸,你這一跪下,自然不忍再拋下你們。”魏長樂也是歎道:“於是他收了你們三人為徒,相依為命。”
白菩薩點頭道:“不錯,正是如此。”
“這位義士令人敬佩,他大名是什麼?”
能讓魏長樂欽佩的人並不多,他自然不想連名字也不知道。
“韋初八!”白菩薩唇角卻是顯出一絲頗為溫馨的笑意,“師父說他原本的名字更難聽,他第一次殺惡人是在臘月初八,所以就給自己取了這個奇怪的名字。”
她低下螓首,想了一想,才抬頭看著魏長樂,問道:“魏公子,我說的這些,你相不相信?”
魏長樂這次沒有猶豫,點頭道:“我相信,我也願意相信。如果連這個你也滿嘴謊言,那位韋前輩恐怕死也不會瞑目。”
“多謝你。”白菩薩顯出感激之色,道:“我替師父謝謝你。”
“這是為何?”
白菩薩幽幽道:“師父無門無派,出身也很低賤,而且沒有人授藝。他說自己的功夫是東拚西湊,登不上台麵。”
“但他覺得一個人習武,除了強身健體,唯一要做的就是鋤強扶弱,不讓弱小被欺負。”
魏長樂正色道:“英雄不問出身。他做的事情,以及他說的話,比許多所謂的名門正派和武道高手要強得多。你有這樣的師傅,是你的幸事!”
“所以我替師父謝你。”白菩薩道。
魏長樂微點頭,馬上問道:“你說他是遇害,又是怎麼回事?到底是誰害了他?”
剛問出口,瞬間想到什麼,鎖眉道:“凶手......該不會是那位大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