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山陰城狀況的人都清楚,山陰城存在兩個世界。
城西不良窟宛若人間地獄,淩亂不堪,大多數百姓都是麵黃肌瘦,路有凍死骨。
而城東卻又是另一幅光景。
這裡多的是高門大院,紅瓦白牆氣勢不凡,而酒樓和客棧的規模也遠不是不良窟那邊的小鋪子能相提並論。
哪怕是街道,也不同不良窟的泥濘土路,這裡的不少道路甚至鋪著青磚,看上去乾乾淨淨。
北風樓是整個山陰城最大的酒樓,坐落在城東最熱鬨的清平街。
酒樓共有三層,木質結構,樓前前簷斜飛而出,頗有氣勢。
二樓擺放的八張實木雕花桌,幾乎都坐了人。
居中一桌坐著四人,其中一人正是剛剛被逐出山陰衙門的典史侯通。
這一桌除了侯通,曾經的皂班班頭曹飛和牢頭宋德也都在座。
雖然各張桌上都擺了酒菜,但動筷子的人卻是寥寥,不少人神情凝重,更有人一臉沮喪。
偌大的二樓,幾十號人在座,卻沒有人先開口。
侯通掃了一眼,冷冷道:“一個個都垂頭喪氣,真的天塌了?”
“典史,咱們就當真這樣被掃地出門?”不遠處一人握拳道:“他一句話就斷了這許多人的前程,兄弟們就這樣忍了?”
曹飛瞥了一眼,沒好氣道:“誰讓你忍了?拿一把菜刀過去,一刀砍死他,不是痛快得很?”
衙差們被驅逐衙門,差服固然要脫下交還,佩刀自然更不能帶出衙門,否則魏長樂定個謀反罪,那誰也跑不了。
大梁早就頒布刀狩令,平民百姓不得私藏兵器,除了衙門就是白身,這些衙差便是再囂張,那也不敢繼續帶刀出門。
那人被曹飛懟了一下,不敢應聲。
其實在場眾人也都已經知道魏長樂的出身,曉得這位新任縣令出自河東魏氏。
區區一個山陰縣,在手握上萬鐵騎的河東魏氏眼裡,那就是一個屁。
魏長樂雖然是被謫貶到山陰,卻畢竟是魏氏子弟,誰敢明目張膽弄傷甚至弄死魏長樂,那必然會迎來滅頂之災,便是再愚蠢,也無人敢真的直接對魏長樂動手。
侯通神情淡定,一杯接一杯飲酒,也不開口說話。
“咚咚咚!”
樓梯傳來腳步聲,很快便見兩人抬著一隻木箱子上了樓來,走到侯通邊上。
曹飛起身將桌上的菜碗扒拉一番,空出地方,那兩人便將木箱擺放在桌上。
“我知道你們平時也沒少弄油水。”侯通放下酒杯,淡淡道:“大部分人如果省著花,身上肯定還有不少存銀,便是一年半載沒收入,也能活下去。”
眾人聞言,都是默不作聲。
“這裡是我這些年存下的銀錢。”侯通道:“快班兄弟每月的薪俸是三兩三錢銀子,皂班是二兩三錢,祿米就不算在內,今日大家患難與共,就不算平日的薪俸了。每個人待會在這裡領取十兩銀子,隻要不嫖不賭,僅用來一家老小吃飯,撐幾個月不成問題。”
立刻有人道:“典史,你存點銀子也不容易,大家怎能要你的銀錢?”
“不錯,不能如此。”有人大聲道:“是姓魏的害苦了大家,這筆賬不能讓典史來付。”
侯通沉聲道:“都住嘴。”
頓時無人敢說話。
“有人覺得前程就此毀了,那也太小瞧你們自己了。”侯通緩緩起身,掃視眾人:“山陰到底是誰的天下?他魏長樂若覺得在山陰一言九鼎,那就是自視太高了。在座的都在衙門當差多年,心裡應該清楚,這山陰縣衙沒有你們,還怎麼辦差?”
此言一出,便有人興奮道:“典史說得對。姓魏的自以為很威風,一句話就斷了咱們的前程。可他也不想想,沒有咱們,他怎麼治理山陰?”
“靠六房那群人,衙門的命令出不了縣衙大門......!”馬上有人跟著道。
但他顯然也意識到在座還有數名六房的吏員,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侯通神色淡定,緩緩道:“三班六房,缺不了三班,也缺不了六房。不過話糙理不糙,沒有你們這些在外當差的,衙門的命令確實無法施行。”
“對對對,先讓姓魏的囂張幾天。”有人的臉色轉陰為晴,笑道:“回頭一大群人有官司去縣衙,城中處處有亂象,我倒要看看姓魏的怎麼收場。”
“他收不了場。山陰沒有我們,馬上就會亂成一片,如果山陰被姓魏的治理成一塌糊塗,上麵也不會坐視不問。”
先前一片沉寂的酒樓,頓時熱鬨起來。
侯通嘴角終於顯出笑意,道:“這麼多年你們也算沒有白混,也該知道怎麼做。”
雖然天寒地凍,但曹飛卻一臉興奮地擼起袖子,起身道:“典史,這山陰越亂,魏長樂滾的越快。”掃視眾人,道:“山陰亂不亂,咱們說了算。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都知道怎麼做。”
“放心,咱們定會讓魏長樂焦頭爛額。”
“典史,到時候姓魏的知道無力收拾局麵,肯定會過來求您。”有人哈哈笑道:“他今天讓咱們離開衙門,回頭就會畢恭畢敬地將咱們請回去。”
牢頭宋德一拍桌子,冷笑道:“回去?為何要回去?他不滾出山陰,咱們就不回去。”
“不錯,宋頭說的對。”有人附和道:“就讓山陰亂起來,讓所有人知道魏長樂昏聵無能。等上麵將他調走,派了新的縣令過來,到時候新任縣令自然會請咱們回去。”
侯通端起酒杯,曹飛立刻給他斟上酒,侯通一口飲酒,放下酒杯,眸中寒光如刀,輕聲道:“他讓咱們離開縣衙,咱們就讓他滾出山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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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之時,侯通一群人早就離開北風樓,而魏長樂騎著高頭大馬,剛剛進入清平街西口。
今晚赴宴,他依然是一身灰布棉衣,戴著一頂皮氈帽,看上去很普通。
他剛到任,前任的官袍不合身,需要重新製作官袍。
哪怕主簿蔣韞立刻著手安排製作,卻也需要幾天時間。
此刻兩名佐官正一左一右騎馬跟在後麵。
魏長樂這一路上自然不著急,到了城東之後,他一直四下觀察,也確實感到了山陰城東西兩邊的巨大差距。
山陰城在表麵上看,也並非處處都是人間地獄,至少城東這邊街道寬闊,店鋪眾多,甚至空氣都比城西不良窟要好得多。
這座城畢竟也曾繁華過,雖然如今已經落魄,但多少還是有些底子。
“兩位,你說今晚咱們三個一起赴宴,給足了他們麵子,他們會不會也給足咱們麵子?”魏長樂回頭看了兩人一眼,笑道:“我現在很好奇,今晚咱們參加這頓酒宴,到底能籌到多少糧食。”
丁晟沒有開口,主簿蔣韞瞥了丁晟一眼,才笑道:“卑職還真說不好。按理來說,堂尊親自赴宴,他們總要給麵子捐獻一些糧食。不過山陰本地產糧不多,不少糧食需要糧商從外地販運過來,所以山陰的糧價一直都不便宜。”
“現在山陰的糧價是多少?”
“每年入冬後,糧價會高一些,要三兩銀子才能買到一石糧。”蔣韞道:“開春過後會便宜一些,不過一石糧也要二兩多銀子。”
魏長樂眉頭頓時鎖起。
他其實也大概知道如今大梁銀錢的購買力其實並不弱。
在衙門裡他已經了解到,自己這個縣令每年的俸銀不過五十六兩,再有三十二石祿米,這也是一縣最高的俸祿。
一石糧也就一百二十來斤,如果是三兩銀子一石,按照自己穿越前的換算,等同於五六塊錢一斤糧。
對山陰這些貧苦百姓來說,這當然是極其高昂的價格。
蔣韞見魏長樂臉色凝重,歎道:“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大梁與塔靼的貿易不複從前,每年隻有兩個月開市,貿易量比起最繁盛的時候,那是墜崖般下落。而且往北邊來的道路也不好走,地處邊境,也是偏僻,所以到這邊來的商賈們也越來越少。糧商們運糧過來,途中消耗極大,如果買便宜了,甚至可能虧本。”
魏長樂微微點頭,他前世就是在商場縱橫,自然明白商人無利不起早的秉性。
商人都是儘可能追求高額利潤,如果利潤太低甚至有虧本的風險,涉足的商人必然會很少。
山陰號稱千匪之境,如果往這邊販糧,途中消耗又大,還要擔著被盜寇劫掠商隊的風險,到了山陰糧食還賣不出高價,那肯定就不會有多少商賈願意做這個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