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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被泉曲打回來,謝長安便專心療傷,不再嘗試靠近泉曲,因為那地方不是現在的她能去的。
很快便到了歸墟引渡之日。
為防歸墟煞氣侵蝕上界,歸墟與上界之間存在數重結界,每年開啟一次,讓仙人前往歸墟清理煞氣。
兩次仙亂引發的後患無窮無儘,三百六十二諸天化為烏有,其天地與邊界變作混沌,融合無數被毀滅的生靈,形成歸墟中光怪陸離顛倒反常的各種現象,與時不時會侵蝕上界的妖魔煞氣。危險無處不在,即使大羅金仙出馬,也有遭遇不測的可能。
所以,這樣一份差事,即使回報豐厚,一般仙人也不大願意前去,更何況所謂的回報,不過是琅嬛仙府八與九層法寶,有洞府底蘊的仙人自然看不上。
每年都是以抽簽或主動請纓的方式,調派些人前往。
“今年倒是稀奇,還不用抽簽,人就湊齊了。”
負責分派差事,歸攏人員的是孤光,也就是上回想捉拿棹月去歸墟,又與謝長安起衝突的孤光,他同時也是墨城上仙的掌宮。
謝長安尋思棹月可能提前得到消息了,今日原本說好要來送她,忽然就改了主意,讓她自己過來。
她出門前自然也稟告善齊上仙了,但後者一時未有回應,興許還在忙著煉丹。
倒是棹月提前一日給她塞了許多靈丹,有尋常治內外傷的,有短時間大幅增長靈力的,還有各種稀奇古怪,說不出名字的,譬如什麼喝下去之後就能立馬融為血水的毒藥。
謝長安當時無語片刻,反問這種藥能給誰吃,歸墟之中便是有活物,多半也是那些煞氣凝練而成,非人非仙的詭異之物,那些東西都未必有血肉之軀,更不要說能聽話乖乖吃下毒藥。
棹月語塞半晌,惡狠狠道那萬一同行的人裡有背刺暗算你的,你也可以把同伴毒死了,反正在歸墟裡神不知鬼不覺,有去無回也是常事。
於是此刻謝長安就站在這裡,略略掃了掃她那五個倒黴同伴。
一名容貌清秀的女子,見她望過來,也殊無表示,倒是謝長安先點頭為禮了,對方也才似反應過來,也點了點頭,隻是幅度很小。
另有兩名年輕男子,看起來像彼此認識,離得近一些,也低聲說著話。
再過不遠則是一名少女,容貌豔麗,隻是表情冷冰冰的,背脊挺直,誰也不看,好像誰也不放在眼裡。
最後姍姍來遲的是個青年,一身紅綠相間的衣裳,顏色搭配殊為古怪,但也並非不好看,就是很亮眼,亮眼得眾人都忍不住朝他看了好幾次。
總的來說,謝長安覺得這幾人,身上多少都有些古古怪怪,但彆人看她,未必就覺得正常,因為一個優渥安逸的無為宮仙使,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前往歸墟的。
既然大家都怪,那反倒就都不稀奇了。
“既然人已齊了,諸位便隨我一同前往雙月崖吧。”
孤光掃視眾人一眼,沒有在謝長安身上停留片刻,像是根本不認識她,也沒打過交道。
他說罷轉身當先乘鶴而去,其他人自然跟在後麵。
雙月崖,顧名思義,懸崖兩端,雙月雙生,無論晝夜晴雨,雙月始終掛在東西兩端。
與謝長安在凡間看見的月色不同,此處雙月呈現淡淡青色,有種說不出的冷清寂寥,仿佛一對遙遙相望卻不得相親的璧人,叫下麵仰望的眾生都替他們悲愁困苦。
但這樣傷春悲秋的念頭是不能在底下這幾人心中存在多久的,連謝長安也隻能匆匆抬頭,旋即將所有思緒冷靜妥帖分門彆類整理好,把全副心神都放在麵前形勢。
雙月崖無邊無靠,是真正的孤崖,從上界過來,隻有一條雲路,而且這條路不是尋常路,方才孤光乘鶴在前麵飛,謝長安努力跟在後麵記,也沒能記住規律。
她猜想這條路興許是需要什麼仙術訣竅的,孤光那樣一心上進,是會去主動求來帶路差事的人。
“我看諸位仙友麵目陌生,想必先前都未曾去過歸墟,我便多說兩句,免得諸位誤入歧途,平添危險。”
上進的孤光就站在崖邊,一手執仙笏,一手散出六枚仙玉,落在六人手上。
“這六枚仙玉,是令牌,也是諸位身份的證明。有了它,你們才能穿過崖下結界,抵達歸墟,回來時也可憑借它證明身份與功績,各位仙友不妨將其融入神念。”
那一對結伴而來的男性修士之一就問:“聽說從前曾發生過歸墟中的魔物化了仙人麵目,卻未曾攜帶仙玉,因而在回來時被識穿了身份,不知是真是假?”
見眾人都看過去,他順勢拱拱手,衣袖翻飛,頗為瀟灑:“在下驚秋,這是我師兄陳淩波,我等二人同為商羽仙君座下弟子,聽說此番帝君登基,將要封仙點神,我等主動請纓,正是為此。”
商羽仙君是上仙之一,因擅諸樂,故以商羽為道號,謝長安來上界之後,還未與這位仙君打過照麵。
說話的驚秋與其師兄的眉間仙印,要比謝長安又多兩瓣,大概相當於瑞成到玉成之間的境界,比在場所有人都高。
衝著他們的修為,也衝著他們背後的師尊,孤光性情再傲也不能不搭不理,聞言就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的確聽說過此事。”
驚秋笑道:“若此事為真,那要是魔物奪了仙玉,又化了我們模樣,還如何辨識?”
孤光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道:“各位歸來時,我家仙君會親自在此等候,祝仙友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你等——”
驚秋剛起了兩個字,沒喊住人,孤光已經騎鶴走遠了。
他目瞪口呆:“此人趕著去投胎嗎?為何如此匆忙?”
陳淩波笑道:“怕是你名聲在外,問的問題又太刁鑽,他不知如何回答,走晚了丟的是墨城上仙的臉。”
驚秋也笑:“我看他也未必在意墨城上仙的臉麵,不過是自視甚高罷了。”
陳淩波:“也可能隻是看人下菜碟,啊不,是看仙下菜碟。師弟你該學學人家,說不定等我們累死累活回來,他輕輕鬆鬆就能謀個仙君之位了。”
驚秋:“師兄教訓得是,我若學會,下回就不用累死累活跟著師兄來歸墟了。”
兩人一唱一和,一應一答,就將孤光奚落個遍。
若孤光聽見,指定氣個半死。
驚秋又對其他人道:“各位仙友,這歸墟裡一待數月,若不順利,數年也有可能,我們此番也算同生共死了,我等師兄弟二人從前奉師命去下界辦差,前不久才剛回來,對幾位頗為陌生,不如互相引見,好親近親近。”
謝長安看其他幾人都沒有先開口的意思,就主動道:“我是善齊上仙座下仙使,名靈均,此前從未去過歸墟,不知二位師兄可曾去過,能否介紹一二?”
“好說好說!”驚秋被她這聲師兄喊得眉開眼笑,“其實我們也沒去過。”
謝長安:……
陳淩波:“雖未去過,但師尊提過,歸墟中顛倒無常,人非人,鬼非鬼,善非善,惡非惡,煞氣長存,魔物橫行,那些靈智尚存的,也時刻想著借由我們之手出來,讓我們務必謹慎,不要心慈手軟。你若心存顧慮,不如就跟著我們好了。”
謝長安一身淺色衣裳,亭亭玉立,麵色因前些日子企圖硬闖泉曲,受了點內傷,還未完全恢複紅潤,看上去的確有些柔弱,加之她也並非飛揚跋扈,眉梢上挑的長相,這一點柔弱加上再多一點點的冷清,便讓師兄弟二人補出十分的“在無為宮備受欺淩,隻能來歸墟闖闖”的無奈可憐。
她還不知兩人作何想法,聽他如此說,就順勢答應下來。
驚秋又望向另外三人:“這位姐姐和兩位仙友,你們也與我們同行嗎?”
比起他們,另外三個從頭到尾默不吭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啞巴。
驚秋知道上界怪人多,沒想到一天就見了仨。
“我名小絳,出自尋幽宮,我素來獨行慣了,就不與你們同行了。”
尋幽宮是戒真上仙門下,這謝長安是知道的,但對方自稱小絳,再看看她一身絳色衣裳……謝長安懷疑她這名字也是信口胡謅的。
“我名小朱,與你們同行。”
那容貌豔麗卻冷冰冰的少女,聲音也像冰玉一樣,她甚至連自己的出處都不介紹了。
驚秋也是一陣無語。
謝長安覺得這小朱的名字比小絳還敷衍,說不定還是聽見小絳的名字之後才臨時想出來的。
對方似乎趁自己不注意,掃了她好幾眼,每次她感覺不對,回頭望去時,那少女又目不斜視,油鹽不進的模樣。
紅綠衣裳的少年最後開口:“我名白序,來自昆吾池,我與你們同行吧。”
驚秋露出訝異之色,上下打量:“昆吾池是……”
白序似乎不願聽他說下去,打斷道:“不錯。”
陳淩波攔下驚秋的話,笑道:“白仙友殊為難得,必是很有上進心的,既然都結識了,那我們就走吧。小絳姐姐,你也可與我們一道下去,到了地方再分手。”
小絳微微頷首。
她淡定自若,看起來應是來過不止一次的。
謝長安見師兄弟二人朝雙月崖一躍而下,便也握緊仙玉跟著跳下。
她本以為下麵乍看雲霧輕盈,無所依托,必是要以靈氣飄然而降,卻不料根本無須自己運行任何靈力,四周這些雲霧便是充沛靈氣,自然而然托住她往下走,她甚至還有閒心觀察四周。
這些靈氣雖然澎湃,卻隱含殺氣,不像崖上一派祥和仙境,可見這雙月崖不僅是上界與歸墟的分界線,很可能崖下也已經被侵蝕了,混沌之地進一步擴大,若不加以製止,結界遲早有一日無法阻擋,但這樣一次次的清理,不過是治標不治本……
心念電轉之間,濃烈煞氣撲麵而至,她知道真正的混沌之地將至,忙掐訣護體,以靈氣運轉護持周身徐徐落地。
入目是濃烈的奶白色,她起初以為是瘴氣,很快發現不是,無毒無味,甚至也不是“氣”,而是無處不在的顏色,蓋住了入目本應看見的一切。
“這想必是白夜之象了。”
隨著陳淩波話語響起,他的掌心蓬地點起一簇火光,照亮周身方寸。
“下界白光為晝,黑天為夜,上界則無有晝夜之分,神仙地界,隨心所欲,但歸墟不能以常理去看待。這裡是顛倒無常,陰陽不定。”
謝長安明白了:“所以入目皆白,反是夜晚?”
她手心也亮起一簇火焰。
和陳淩波一樣,都是用仙玉點的。
她也是忽然發現仙玉還能這麼用。
四周火焰接二連三亮起,是驚秋小朱白序等人陸續點火。
所有人掌心的火焰,不是尋常看見的橘黃色或暖紅色,而是黑色。
黑色火焰搖搖不息,如同此地透出一股詭異。
火光的增加擴大了他們幾人周身可見的範圍,一條林間小路慢慢在前麵呈現出來。
但小路前方,依舊被濃鬱白色遮掩。
驚秋當先,其他人都循著小路前行。
沒有人說話,不是他們不想交流,是目前情勢不明,交流沒有任何意義。
眾人都保持相當默契的沉默。
走著走著,火光所能照見的儘頭多了一個人,相向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