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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繁弱第一次看見謝長安哭。
她流淚的時候安安靜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仿佛天地俱寂,她的聲音也跟著消散在縹緲的靜謐裡。
一隻手還搭在李承影脈上,徒勞無功地灌注靈氣。
她知道這樣做沒有用,但她依舊在做。
這不像謝長安,但又是謝長安。
張繁弱不忍。
“斯人已逝,你節哀順變,不要浪費靈氣了。”
他在謝長安麵前蹲下,搜腸刮肚掏出自己知道的所有安慰往嘴邊堆疊,到嘴邊時卻隻能吐出最拙劣的言辭。
“我在維持他的樞體不腐,已經維持六日了,再有一日就可以放入重明峰的冰棺裡,沈曦已經答應把冰棺借我用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思路居然也很清晰。
張繁弱目瞪口呆:“然後呢?他的魂魄呢,還能還魂嗎?”
謝長安搖頭:“他一死,神魂就不知所蹤,我已去信照骨境,讓玉催幫忙尋找,孤魂也許會飄往那裡。”
隻要去了照骨境,她就有把握把對方的魂魄找回來。
張繁弱:“可是、可是……就算如此,他身軀早已重病不堪,魂魄又虛弱難容,就算找回魂魄,身軀也能維持原樣,還是沒法相融吧?”
謝長安:“所以我要去北海之極,它離冰墟不遠。那裡有一味靈蒲草,可以修補魂魄,加上照骨境的九幽淩霄花,也許能起奇效。”
張繁弱:“這又是《大荒拾遺記》裡記載的?”
謝長安:“不,是我在大翮遊仙裡曾見過的。”
張繁弱:……
他想說大翮遊仙隻是一場幻境,裡麵的記憶也許都是她憑空生出來,勸謝長安不要過於傷心走火入魔了。
但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大翮遊仙裡見到師尊隕落,出來之後也隨之受到師門出事的消息,這其中冥冥牽係,不能不說有些玄妙。
離夢城主窮儘一生創造出來的大翮遊仙,也許的確還有不能參透的幽微天機。
思及此,張繁弱也猶豫起來。
然後他就看見謝長安抬頭望來,麵露茫然。
“每次我將人放在很重要的位置時,那個人最後好像總會以不同形式離開,是不是我命犯孤煞,注定連累他人?”
張繁弱的心猛然揪緊。
他大聲道:“當然不是了! 李承影他身體本來就不行,你認識他的時候不是早就知道他命中注定有這一劫,若沒有你,他死得更快呢,多活了這些日子,又能跟著你到處走走,他若是泉下有靈,不還得謝謝你嗎?”
“還有誰?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嗎,哦我不是你最重要的人,抱歉是我冒犯了……”
他抓耳撓腮,悻悻道。
謝長安嘴角微微扯了一下。
張繁弱大叫:“你笑了,你看你都被我逗笑了,好了好了,彆難過了,天無絕人之路,你想去冰墟是吧,我陪你去!”
謝長安搖頭:“你不行。”
張繁弱不服氣:“有動手的我不上,在旁邊給你遞刀子總可以吧!”
謝長安:“你也是我重要的人,我不希望你出事。”
淡淡一句,卻讓張繁弱忽然定住身形,熱氣陡然把眼睛熏紅,有點不自在地左顧右盼,最後伸出手搭在李承影另一隻手上。
“我也來幫你吧,多個人總會更快一些。我不怕死,也沒家累,陪你去冰墟,大師兄也不會反對,方師叔如今下落不明,劉師兄又趕過去了,就算你不說,赤霜山也要派人過去的。”
謝長安:“如果連方清瀾他們都失去聯係,冰墟之行必是凶險棘手,世間難及。你或曹隨去了也隻是送死,一場注定送死的行程沒有任何意義。”
張繁弱咬牙:“你現在說話是一點委婉都不懂了嗎?”
謝長安歎了口氣,垂下眼睫,微紅眼角像胭脂沒有抹勻,卻無端惹人憐惜。
縱然張繁弱知道謝長安比他想象的,甚至比他自己都要心誌堅定,他仍是忍不住會生出這樣的憐惜。
他也忍不住會想,這世上是有誰不願生來就安逸享樂,無非天意弄人,總有人需要不停於刀山火海之間奔波,一趟又一趟與縹緲莫測的命運對抗。
“對不起。”
陡然又心軟的張繁弱反過來道歉賠罪。
“可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就算我是個廢物,總也能幫你擋一擋吧,當年你出事的時候我沒趕上,這次,我不想再……”
他說不下去,眼圈也紅了。
“所以我一起去。”
聲音在門口響起,沈曦隨之入內。
“冰棺已經準備好了,你將李承影帶過去吧,有我的手令,還有張繁弱和曹隨在,不會有誤,冰墟我也必須去一趟,弄明白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將方師叔他們帶回來。”
謝長安還是搖頭:“你也不能去,赤霜山需要有人坐鎮,你比任何人都明白。”
沈曦平靜道:“我可以將掌教傳給曹隨。”
張繁弱:“……曹隨知道他要接這個燙手山芋嗎?”
沈曦沒理他,隻看著謝長安:“你雖入劍仙,但你也知道,方師叔他們一行人,修為在你我之上者比比皆是,照樣全軍覆沒杳無音信,此行敵人不容小覷,多一個人,自然就多一份把握。”
謝長安:“我不是一個人,朱鹮前兩日已經來信,說他來此途中遇見碧陽君,便一路尾隨而去,發現對方要去冰墟,讓我去冰墟會合。”
沈曦他們雖未見過朱鹮,但都從她口中知道這麼一位妖修。
張繁弱酸道:“難怪,人家是妖修,你現在也不當自己是人了,自然覺得他比我們更親近麼!”
謝長安:“還有,沈曦,我想請你幫我,在我走後,時常來看看李承影,為冰棺灌注靈力,維持他軀殼的生機,其他人修為不足,反受其害,隻有你親自來才行。”
沈曦深深看她一眼:“好,我答應你。”
“多謝。”
說完這句話,謝長安倍感疲倦。
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劈成兩半,一半隨著李承影的屍體陷入徹骨冰涼,一半又還抱著希望,還能與沈曦和張繁弱冷靜理智地交談。
仿佛陰陽割裂,晨昏分離,整個人都有些如置夢境的恍惚。
她似乎看見李承影聽見張繁弱的話之後,一麵溫溫柔柔地笑,一麵又趁機握住她的手占便宜,說道我們長安怎麼不是人了,她的手柔若無骨可暖和呢。
她定了定神,那張一動不動宛若沉睡的臉正貼著她懷裡的衣裳,手裡的冰冷也一再提醒殘酷的事實。
啊,是了。
謝長安木然地想,李承影已經死了。
世上再沒有那個表裡不一又愛裝可憐的人了。
張繁弱和沈曦不知何時悄然離開。
暮色西斜,這間小屋如被天光遺棄。
所有無措和悲涼不必再掩飾。
她慢慢低下頭,將額頭貼在對方冰涼的額頭上。
“你等我,你要等我。”
她說,等我找回你的魂魄,將你的神魂補好。
她說,我一定會救活你,讓你做真正的李承影。
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也不會是任何人的化身。
從此平安康健,順遂喜樂。
他的睫毛被染濕,氤氳堆積,又順著眼角入鬢,就像李承影自己落下的淚。
……
張繁弱遠遠瞧著身後的重明峰,咬咬牙轉身又欲折返,卻被沈曦按住。
“讓她自己靜一靜,你現在去了要說什麼?”
張繁弱:“說點廢話分散她的心神也好,我真怕她跟著一塊殉了……”
沈曦搖首:“謝長安不是這樣會輕易放棄的性子,更何況……”
更何況李承影身上的謎團實在太多,他若是謝長安,就一定會設法將這些謎團都調查清楚才肯罷休。
張繁弱忽然湊過來:“不是我說祝師叔的壞話,他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自己把人殺了,又放個化身過來,算怎麼一回事……”
他隨口胡謅,就等著沈曦打斷自己,這樣他也不可能再說下去,但沈曦隻是橫他一眼,居然沒有訓斥胡說八道。
張繁弱頓時就來勁了:“我就不信你心裡邊沒有疑惑,南嶽洞天的人既然說上界有謫仙下來,那若是能逮到那謫仙,是不是也能弄明白這些?祝師叔當年飛升時到底乾了什麼,誰也不知道,說不定師尊的死與他有關呢!”
說完不忘偷偷看一眼天上,生怕真有霹靂巨響落在他頭頂。
沈曦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師尊之死,非任何一人所為。”
張繁弱一愣。
他自然還不知道涉雲真人的死因內情,沈曦也不準備多說。
有時知道太多並非好事,以張繁弱的境界和心誌,若對許多事情生出疑心,隻會影響他的修行,說不定自此停滯不前。
“你和長安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張繁弱敏銳察覺他的弦外之音。
沈曦歎了口氣:“你總在不該聰明的時候忽然聰明起來。”
張繁弱:這叫什麼話,難道他平日很笨嗎!
沈曦正要說話,卻見弟子匆匆來報,說是外麵有人闖護山大陣不成,就在外麵叫陣,說要踏平赤霜山。
張繁弱大怒:“何人膽敢囂張,連扶廣山和南嶽洞天都不敢如此放肆!”
弟子麵露難色:“不、不是人。”
張繁弱:“那是什麼玩意兒,他難道不知我們剛出了兩位劍仙嗎?”
弟子:“……是一隻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