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至,蓋取辭舊迎新之意,宮中上下灑掃除塵換洗,布置都煥然一新,各處宮殿,便是最僻遠的宮苑裡,也都換上嶄新器物。
宮中一早,皇帝率領宗親在太廟祭祀天地祖先,再便是君臣同賀的大朝會。
命婦們入宮拜謁,若依照舊禮,拜賀的應是當朝皇後——不過如今尚沒有立皇後,總不能白來,稚陵便安排各位命婦前去壽寧宮拜謁蕭太後的牌位。
稚陵從早間睜了眼就在忙著,晚間的宮宴上的細節,又再親自看了一遍,不會出紕漏,才放了心。
宮宴設在九鶴台,可容納數千人。
今夜這九鶴台上,燃著九九八十一柱高而長的紅燭,由銅人托燈,照得四下光明如晝。
循照慣例,在除夕這夜,宮中要演儺舞,驅鬼逐疫,祈禱來年風調雨順,是歲平安。
即墨潯坐在高台最上座,稚陵稍稍側過臉看他時,——不過被冕旒十二珠遮擋住了神色,隻能綽約看到,他淡淡望著台下數千人表演的儺舞,沒有什麼表情。
跳儺舞的漢子們穿著紅衣黑褲,各個隻戴著猙獰的麵具,腰間掛一麵小鼓,千人此刻同擊鼓,鼓聲如雷,滾滾而來,震動天地。
便是這樣的場麵,他卻不知在想什麼,那樣出神。
他身側本該是皇後的位置,已空了兩個年頭。
下首第一座,坐著的是長公主即墨真,銀朱色禮服,盤著望仙高髻,鸞釵翡翠冠。殷紅薄綠,似古畫上走出來的仕女。仔細看時,眉目間和即墨潯有幾分相似處,可性子卻很不同。
方才入席時,長公主一見她,就笑著說她又長高了,當年第一回見她時,還是小姑娘,今年一見,都和她一樣高了。
長公主還說,給她帶了一樣禮物。
去年除夕,長公主贈了她一套十二支西域奇花,色澤豔麗,說是每支對應一個時辰,看哪支花開了,便曉得時間了。
但花期卻短,隻活了一個日夜。
說到時辰,稚陵瞧了瞧時候,又望了眼台上即墨潯,悄悄起身,緩步上台階到他跟前,低聲提醒:“陛下,該賜酒開宴了。”
即墨潯才像回過神,直起身,半回過眼,隔著冕旒瞧向她:“朕險些忘了。”
說著吩咐吳有祿傳令賜酒開宴。
開宴前,帝王以“金瓶賜酒”之禮,彰顯皇恩浩蕩,與眾同樂。宮人們魚貫而出,托著盛酒的金瓶,依次為各位賓客斟酒。
稚陵提醒過後,正要下台階回自己的位子,忽然想到,今日的宮宴,不知那位謝小姐有沒有來。
她的目光越過宗親權貴們,燈火光明裡,卻辨不出哪一位是。
直到她看到蕭夫人所在——蕭夫人的身側,的確坐了一個身影模糊的姑娘,但離得遠,看不清模樣,穿一身嫣紅的裙裾,雪白狐裘,正和不知哪位夫人言笑晏晏。
稚陵回了位置坐下,望著麵前金盞裡瀲灩的酒,沒有動。她的酒量淺,稍喝一點便要醉了,怕失態,也怕有什麼事情需要她處理。
眾人都賜了酒,先起身敬了帝王,帝王答一盞,再就正式開宴了。
珍饈美味上來,程繡在稚陵旁邊喜滋滋咬著鹿肉喝著酒,湊近她問說:“裴姐姐,除了儺舞,還有什麼節目?”
稚陵輕聲應她:“請了上京城裡一班子雜耍;那暢月館最有名的相撲手;舞獅子的,耍猴子的;教坊司排演的歌舞之類。”
這些,程繡自然是見慣了的,仔細說來,的確沒什麼新意可言。
即墨潯單手支頤,飲過一盞酒,還不至於薄醉,但目光已然有了些迷離。
九重高階下,花花綠綠的歌舞,絲毫不能提起他興趣,聽了她們對話,他淡淡道:“年年不過如此,寡淡。”
輕飄飄一句話。
稚陵微微一僵。
想來他心裡一定覺得,她雖辦得妥帖,卻隻算得上“妥帖”了,沒什麼新意可言,自然寡淡無味。
長公主瞧了一眼臉色泛白的稚陵,笑道:“除夕不就是圖個闔家歡樂的,節目好不好看倒是次要。”
即墨潯含笑說:“皇姐說得對。”
長公主又瞥了眼稚陵,笑道:“更何況,世上哪有那麼多的新奇東西,多是新瓶裝舊酒,歸根結底還不都是歌舞雜耍一類?”
九鶴台外爆開了爆竹煙花聲,劈裡啪啦炸開,煙花的五色光芒忽明忽滅,照在即墨潯的臉上。
稚陵彆開目光,忽然見蕭夫人身側那個姑娘起身,遙遙同即墨潯笑說:“陛下若覺得無趣,疏雲願舞劍助興——”
話音一落,眾人目光全看向了那個起身的姑娘,各自推杯換盞的聲音都一瞬安靜下來。
程繡巴巴兒湊到稚陵跟前,小聲說:“她就是謝疏雲。”
稚陵抬眼看過去,那姑娘身形纖長,眉眼含著笑意,明眸善睞,令她無端想到,古書中描繪的翩翩起舞遨遊天地的五色神鳥。
即便隔著這樣遠,她依然能感覺到,謝疏雲和她是不同的。
若說她是一支灼灼燃燒的紅燭,旁人則隻是襯顯她的銅枝,千般襯托,隻為襯她的光明美好。
即墨潯聞聲也看向了她,微微挑眉,興致盎然,磁沉聲線響起:“準。”
謝疏雲笑盈盈謝過他,解了狐裘,兩三步上到台前,翩翩立著,落落大方,笑說:“陛下,宮中不許佩劍,四下無劍可用,可否借陛下的佩劍一用?”
稚陵就見即墨潯並未猶豫,從腰上解了他的佩劍,揚手扔了過去。
天子佩劍穩穩被謝疏雲抓住,動作輕盈敏捷。
即墨潯的佩劍有無數柄,這一柄他最喜歡,叫無涯,取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這無涯劍長三尺,玄鐵打造,刃薄而利,吹毛立斷。
他不喜歡彆人碰他的劍。
數年前在召溪,她一直很想親手摸一摸他這柄吹毛立斷的佩劍,聽說是鑄劍大家寒流公所鑄。她喜歡劍——爹爹的佩劍,她看了個遍;爹爹珍藏的劍譜,她都倒背如流。爹爹還說過,等她出嫁,他珍藏的那幾柄劍,都給她做嫁妝——但已都是夢幻泡影的存在了。
有一回,她見他的劍上血色乾涸,便自作主張替他拭劍。
他碰見了,冷冷從她手中奪了佩劍,告誡她,這不是她該碰的。
她才明白,他的佩劍是權力的象征,和他的璽印、兵符都一樣——所以,不許彆人碰。
但今日他卻輕易地給了彆的女人,讓她拿去舞劍助興。
稚陵微微怔愣時,謝疏雲已經踩著鼓樂聲舞起劍來。
劍光寒厲,她舞的是《戰城南》。
今夜雪色照燭光,紛紛揚揚的雪花中,謝疏雲一襲紅衣,在如晝光明裡,劍影幢幢,人影翩躚。像一隻誤打誤撞,闖進了群鳥中的鸞鳳,霎時驚得寒鴉四起。
鼓聲陣陣,胡笳寒肅,劍光亂閃,分明是蕭瑟的曲子,她舞起來,卻又平添了好幾分歡欣鼓舞與誌在必得。
稚陵輕輕念道:“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她眼前驀然就浮現出宜陵城破,父兄戰死的情形。
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
她怔了好久,那過往的一幕幕,隨著謝疏雲這曲舞劍,重新浮上心頭。
程繡在旁邊說:“看不出來,她還會這個。”
稚陵才回過神,原來謝疏雲已舞畢,她見她臉色紅潤,喘氣尚急促,蹭蹭上了台階來,雙手呈上佩劍,仍不卑不亢的,眸子晶亮,笑著說:“陛下,疏雲獻醜了。”
四下竊竊私語,莫不是讚歎這位謝小姐的。依稀聽到誰驚歎一句,世上還有這樣的佳人,不知何人配得上她。便也有人應說,旁人哪有那樣的福氣消受。
稚陵也才注意到即墨潯眼中閃過一絲讚賞,唇角微勾:“舞得好,此曲頗有古風,韌而不過剛,美而不過柔。刀兵哀瑟,皆在舞中。”
即墨潯頓了頓,續道:“朕賞你什麼好?”說著,他卻看向稚陵,與稚陵看他的視線,恰好撞了個正著。
稚陵心道,難道還要她來選?她倒想說,陛下不如把佩劍賞賜出去。
隻是若真這樣提議,即墨潯又該責怪她有爭風吃醋之嫌疑,她反倒落個不是。
她思索著,微笑說:“陛下上回得了一卷古劍譜孤本,不如讓人謄抄一份,賜予謝小姐?”
謝疏雲聞言,瞥了眼稚陵的方向,卻對即墨潯說道:“陛下,疏雲不要賞賜。”
稚陵一愣,不解她的意思。
即墨潯微微皺眉:“哦?為什麼?”
謝疏雲笑道:“陛下,這世上最難得不過‘知音’兩字,陛下能懂疏雲這劍中之意,疏雲已經心滿意足,哪裡需要什麼彆的賞賜——”
她一頓,明眸一轉,揚起一抹極其明媚的笑靨,卻是從旁邊宮人那裡,斟了一盞酒,舉起了酒盞,“陛下若真要賞賜疏雲,那,望陛下賞臉,喝了疏雲敬陛下的這盞酒。”
稚陵自然已瞧得出,她是什麼意思了。她微微垂眸,略有無趣地支起下頷,側過眸,看見程繡若無其事地在吃蜜餞果子。她表情十分怪異,但強行歡笑,小聲同她道:“裴姐姐,這青梅果好吃得很,姐姐你也嘗嘗?”
稚陵便從麵前的盤子裡挑了一隻青梅果吃,剛入口,酸得掉牙,正想吐出來,想了想,還是皺著眉頭小心咀嚼。
她忍得十分辛苦,等看到程繡一臉忍笑的樣子,她悄悄笑道:“裴姐姐也中招了,哈哈——剛剛林美人就這樣誆我。”
稚陵無可奈何,暗自想著,到底誰做的青梅果,酸成這樣,她此前都沒發現,回頭要好好問責。
即墨潯道:“酒不過三,朕今夜已飲了三盞,不能喝了。”說著,又下意識看了眼稚陵的方向,卻看她緊緊皺眉,一副忍得十分辛苦的模樣。
她並不在看他,也不在看謝疏雲;她跟程繡有說有笑,吃吃喝喝,倒是自在。
謝疏雲略有失落,本還想說什麼,可一看,即墨潯的目光已移向彆處。
她卻話鋒一轉,笑盈盈看了一眼稚陵,對即墨潯道:“陛下不喝酒,不如,請娘娘代飲了罷?夫妻一體,娘娘替陛下飲了疏雲這盞酒,也是疏雲的榮幸。”
稚陵心中一動,倒沒想過,謝疏雲的矛頭直接指到她這裡來了,“夫妻一體”這四字,她哪裡有資格用。
謝疏雲這番話,若她應了,後宮裡彆人當作何想,都是妾室,怎地她就成了“妻”,不是讓彆人都要暗裡恨上她了?若她不應,掃了興致,旁人看來,便是她古板不懂變通,這等說笑的場合,卻過分認真,開不得玩笑。
她便溫柔笑說:“謝小姐這一盞酒,怕是不夠我們分呢。”看了眼這一列坐著的十幾個妃子,含笑道,“不如我們都飲一盞。”
謝疏雲一愣,說:“娘娘說的是,是疏雲疏忽了。”
即墨潯的視線,隔著冕旒落在了稚陵的跟前,吳有祿悄悄說:“娘娘最是知禮守規矩。”他卻蹙著眉,不發一言,吳有祿說完就不敢說了,總覺得陛下他又有些莫名其妙不高興。
稚陵本來不想喝酒,喝了以後,果然沒一會兒,就犯起頭暈。
這個酒對她來說,還是烈了些;若是娘親自己釀的梅子酒,便不會頭暈。
……怎麼又想起往事來了。
她撐著腮,後續的歌舞雜耍,沒怎麼看進去。
眼前青梅果被吃了個光,她大抵是喝酒後頭腦不清醒了,明明吃了一個,酸得厲害,卻沒一會兒就忘記了教訓,又揀一個吃。
長公主在旁邊,見她吃青梅果吃得眼都不眨,當很好吃,也揀了一隻嘗嘗,立即酸得皺臉,問她:“這樣酸的果子,稚陵,你怎麼吃得下的?”
她靈光一閃,忽然笑著壓低了聲音:“你,你該不會是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