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解下杏色披風裹住他單薄肩頭:“便是將來你君臨天下,在姑姑這裡……”
她指尖輕點少年心口:“永遠住著那個會偷吃糖蒸酥酪的小團子。”
夜梟掠過琉璃瓦的聲響裡,忽有溫熱砸在她手背。
五更梆子敲到第三響時,薑珩固執地站在宮門前。
晨霧打濕的龍紋錦袍下,少年脊梁挺得筆直如鬆:“定要每月寄家書來。”
他盯著姑姑翻飛的石榴裙擺消失在官道儘頭,直到朝陽將車轍印鍍成金線。
馬車裡的薑雪攥著半塊虎紋玉佩——那是昨夜小皇帝偷偷塞進她行囊的。
西北風卷著砂礫拍打窗欞,她咽下喉間腥甜,將湯藥一飲而儘。
車簾外,十萬大山正睜開血色的眼睛。
暮色中雲振攥緊韁繩,指節泛白地望著前方馬車。
蕭湛策馬靠近時,分明看見他掌心被韁繩勒出的血痕。
“殿下說今夜要省著用你。”
玄衣青年將水囊拋過去:“等到了北疆大營,有的你出力的時候。”
薑雪掀簾時正聽見這句,蒼白的唇角微揚:“雲澈倒是懂我。”
她目光掠過雲振染血的掌心,聲線倏然轉冷:“若是再擅動本源真氣,本宮即刻遣你回京。”
當邊關的狼煙旗映入眼簾時,青鸞衛統領豁然掀開車簾。
薑雪將銀甲暗紋護腕扣到腕上,轉頭時發間玉簪的流蘇擦過雲振手背:“該你履約了。”
藍烽倚在虎皮軍榻上,鐵甲未卸便昏睡過去。
直到熟悉的藥香漫入帳中,他猛地睜眼,正撞見薑雪將畫軸緩緩展開。
畫中幼童手持木劍的模樣刺得他喉頭腥甜,卻見公主指尖點在畫中孩童眉心:“小錚兒已能誦《尉繚子》全篇。”
“末將要親手斬斷天水王旗。”
藍烽抓起案上戰報,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染紅軍情急件。
帳外忽傳來士卒操練的呼喝聲,震得案頭燭火搖曳。
蕭湛望著校場飄雪,突然解下腰間墨玉笛:“若要堵住悠悠眾口,需得讓流言變成笑話。”
他指尖轉出一枚銅錢,叮地彈在薑雪劍鞘上:“三百個碎嘴兵痞,足夠讓整個北疆傳唱新編的童謠。”
薑雪反手接住銅錢,鎏金護甲在雪色裡劃出冷光:“傳令各營,凡能編出十種不同韻腳編排天水國君的,本宮親賜金銖。”
她轉身時大氅帶起朔風,帳前軍旗獵獵作響,恰似當年紅妝點將的鋒芒。
城樓上的寒風掠過戰旗,副將攥緊腰間佩劍:“殿下真要正麵回應天水軍的叫罵?我們試過對壘喊話,可每次激烈交鋒後……”
薑雪抬手拂開被風吹亂的鬢發,青銅護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對麵就加倍羞辱藍將軍的遺孀?”
見副將低頭默認,女將軍突然轉身凝視他:“你信那些鬼話麼?”
副官喉結滾動著咽下緊張。這些日子敵軍反複散播的謠言,配合藍烽生前作戰時的異常表現,確實在軍中埋下猜疑的種子。
此刻他後背已滲出冷汗——既不能觸怒與藍將軍情同手足的主帥,又不願違心說謊。
戰甲碰撞聲突然響起,薑雪已走到箭垛前眺望敵營:“不必為難,連你都動搖,三軍豈能無惑?”
她指尖輕叩青磚:“明日調三百嗓門最大的兵卒過來,本帥要讓他們看清——真相不過是張能被隨意塗抹的宣紙。”
待副將退下,始終沉默的白衣謀士忽然開口:“何不請些街巷裡的潑辣婦人?她們罵陣可比漢子們花樣多。”
薑雪眼睛倏地發亮。
次日黎明,城頭架起三十六麵牛皮戰鼓。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晨霧,天水大營的哨兵驚見城牆上黑壓壓站滿叉腰的身影。
“都記牢了?”
銀甲女將掃過身後躍躍欲試的士兵和市井大娘:“罵得最出彩的,本帥私人再賞十兩雪花銀!”
話音未落,整座城牆突然爆發出震天聲浪。
裹著紅頭巾的胖婦人率先開腔,俚語俗諺如連珠箭般射向敵陣;
老兵油子們配合著敲盾打節拍,把編排好的謠言反諷編成順口溜;幾個伶牙俐齒的小兵甚至搬出敵軍將領的糗事現掛調侃。
對麵營門轟然洞開,郭子輝帶著親兵衝至陣前,臉色鐵青地看著漫天飛舞的揭帖。
那些他們苦心編造的謠言,此刻正被拆解成百十種荒誕版本隨風飄散。
城下此起彼伏的辱罵聲裡,汙蔑內容出奇相似——都在攻訐新帝皇甫尚的血統。
說當年其生母封後不久便與族兄暗通款曲,先帝震怒之下誅殺兄長皇甫深,反被脅迫立儲,最終落得個身死國篡的下場。
戍樓上的探馬聽得脊背發涼,尤其聯想到皇甫深蹊蹺暴斃與新帝閃電登基的巧合,握韁繩的手都不自覺滲出冷汗。
斥候統領猛拽馬鞭,三匹快馬當即絕塵回營報信。
當夜,天水大營燃起連綿火把。
主將親率鐵甲衛壓陣城前,耳畔儘是此起彼伏的“野種弑君”叫罵。
他死死攥住馬鬃——即便心底信了三分,此刻也要聲嘶力竭為新帝正名。
隻是乾國軍顯然早有籌謀,編排好的謾罵竟將天水聲浪生生壓下。
城垛陰影裡,薑雪突然卸下銀甲護腕:“你覺得這些編排有幾分真?”
副將望著城下沸騰的戰場,遲疑道:“末將以為……除了先太子之死確有蹊蹺……”
“全是本宮昨夜現編的。”
紅衣女子突然搭箭上弦,玄鐵箭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看見了嗎?隻要故事能對上零星事實,謠言就能像野火般蔓延。”
蕭湛擦拭著佩劍接口:“長安街頭的說書人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弓弦繃緊的咯吱聲中,薑雪的聲音陡然淩厲:
“藍夫人為護本宮清譽,用身體擋住淬毒匕首時,血濺了整整三尺白綾。現在,本宮要那些造謠的舌頭永遠安靜!”
破空聲撕裂夜幕,三棱箭簇穿透三層牛皮帥旗,帶著殘破的“天水”字樣墜落塵埃。
副將望著釘入旗杆猶自震顫的箭羽,忽然記起這位長公主十五歲單騎救主的傳說。
那時她紅衣白馬穿越箭雨,與藍烽將軍並稱“赤霄雙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