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金長老沉默著，不發一語。
他一片好心，還安慰這臭小鬼，但在臭小鬼眼裡，他居然是壞人？
不過，想到這小孩斬釘截鐵的一句“我沒有家”，又讓他心中掀起一絲絲漣漪。
他才不是沒擔當。小小年紀，他已經非常有擔當。以為自己二人是壞人，會害了村子，寧可說自己沒有家。
倒是自己，把人看扁了。一時間，他心中有些不平靜。
他穿著黑袍子，戴著可怖的麵具，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小孩站在韶音的劍上，偶爾回頭看，一時覺得這黑袍人是壞人，一時又覺得仙女一定能管住他。
這樣想著，他看向韶音的眼神愈發崇敬起來：“姐姐，你們在我家吃飯嗎？”
“仙人不吃飯。”韶音道。
小孩“哦”了一聲，又問：“那仙人喝茶嗎？”
“怎麼，你家有茶嗎？”韶音問道。
小孩答道：“我大伯家有茶，我去找大伯要一些。”
“那我可以喝一杯。”韶音說道。既然小孩這麼熱情，那就給他這個麵子。
說著話，不過須臾的工夫，長虹貫日般，飛劍拖曳著流光，停留在了村口。
村口大樹下，逗狗的老漢看到了，“噗通”跪下來，顫巍巍磕頭。
他年紀大了，想要說話，發不出聲音。倒是有壯年人看見，驚呼一聲：“仙人！”
這一聲高呼，終於驚動了更多的人。
男女老少從各家院子裡出來，就看到一個長得仙女似的小姑娘，還有一個渾身散發黑氣的蒙麵人。
在他們身邊，是王狗蛋家的三丫頭。
“拜見仙人。”村長白著臉上前，腿打著顫，“不知仙人大駕光臨，可是有什麼吩咐？”
其他人呼啦啦跪了滿地。
韶音不由得扭頭瞅金長老。
就他這幅打扮，名門正派的修士們見了都躲著，更遑論尋常凡人了。
她回過頭，溫和笑道：“我師兄妹二人路過此處，遇見這小孩迷路了，便將他送回來。”
說著，摸了摸身邊小孩的腦袋。
小孩有點不好意思，指了指前麵：“姐姐，我家在前麵。”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們把你送回家中，也算有始有終。”韶音笑著，說道：“帶路吧。”
小孩立刻高興地擠開人群往前走。
跟在後麵的韶音和金長老，都不用擠了，因為人群自動分開。
莫說金長老這身打扮，凡人對修士本就敬畏。
“三丫頭！”有人低喝，“休得無禮。”
小孩回頭，瑟縮了下：“我，我沒有無禮。”
韶音聽見了，這才知道，原來這臟兮兮的小孩是個女孩。
“無妨。”她笑了笑，看向四周，“聽三小姐說，家裡的羊丟了？不知道找到沒有？”
“這點小事，哪值得仙人過問。”村長連忙說道，“過後我們全村都幫她家找找。”
仙人，這可是仙人啊！
仙人一怒，山倒河枯，他們全村人加一起，都不夠仙人一根指頭撚的。
什麼好事，村長不敢想，隻希望快些送走兩位仙人。
一路跟在後麵的村人，對韶音還敢看上兩眼，對金長老根本連眼風都不敢掃一下。
“是嗎？那可太好了。”韶音笑道。
她沒再說什麼，跟在小姑娘身後，往前麵走去。
小姑娘家裡在村尾，還不知道仙人來了，正跟隔壁大罵。
“明明是你自家的雞啄了，少誣賴彆個！”
“我親眼看到你家的蘆花雞跑走！就從這個洞裡跑的！”
“除了你誰會鑽那個破洞！少誣賴我家雞！”
“王婆子！你說誰鑽洞？不要臉的，貪婪吝嗇鬼，活該你家羊丟了！”
“你說什麼？好哇，就是你偷了我家羊吧？我就說我們家三丫頭，從來是個細心的，怎麼會丟了羊？一定是你偷去了！”
“誰偷你羊？嘴巴放乾淨點！”
兩個頭發花白的老婦，本來在隔著籬笆罵仗，罵著罵著，就要擼袖子打起來。
“好了！”村長一聲大喝，臉色難看，“胡鬨什麼？仙人來了，還不快拜見？”
“先人什麼先人？老娘*你先人——”王婆子扭頭，嘎嘣一下，脖子扭了。
村長的臉色已經慘白，整個人搖搖欲墜：“仙人息怒，仙人息怒，這老婆子她活膩歪了……”
小姑娘已經從身邊跑過去，扶住了王婆子：“真的是仙人，奶奶。”
王婆子扭了脖子，這會兒話都說不出來，痛得直流哈喇子，倒是眼珠子裡透出驚恐，顯然知道自己剛才冒犯了仙人。
“無妨。”韶音臉色淡淡，抬手一揮，一縷靈氣拂向王婆子。
眾人都以為王婆子要當場沒命了，就連王婆子都害怕得緊緊閉上眼睛，然而下一刻，隻聽嘎嘣一聲。
“奶奶，快點泡茶，我答應了請仙人喝茶的。”小姑娘沒看見，在奶奶耳邊小聲道。
王婆子本以為自己要死了，然而一縷清風拂過，她劇痛的脖子居然沒事兒了。怔怔睜開眼睛，看看仙人，頓時明白過來。
“多謝仙人寬恕。”她連忙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韶音淡淡道：“你亦是無心，這次就不追究了。”
王婆子好一番感激之語，村長等人也鬆了口氣。如此大度量的仙人，想來不會動輒發怒，拂山山倒，抽河河乾。
“快，把我珍藏的那罐碧螺春拿出來，給仙人泡茶。”村長連忙命令自己的長子。
韶音當然不是為了喝茶來的，她問王婆子：“你家羊丟了？”
王婆子忙回答：“是，是，今早上丟的。”一雙渾濁的眼睛裡，迸出希冀來。
仙人厲害啊！仙人神通廣大，說不定幫她找回羊呢？
韶音翻手一取，頓時一麵小鏡子出現在手中，她道：“我這叫回溯鏡，能照出此處三日前的事。”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
村長會意，忙喝道：“誰牽錯了羊，速速還來！彆等到仙人出手，丟儘全村臉麵！”
沒有人回答。
有也是說：“沒有，沒牽錯。”
等了片刻，韶音便輸入靈氣，催動了回溯鏡。
但見那小鏡子，巴掌大的一個，雪亮雪亮的，背麵雕刻著精致的花紋。
村人們都沒見過這等世麵，忙睜大眼睛，一眼也舍不得錯過。
須臾，回溯鏡表麵光芒一閃，周圍的場麵頓時發生了變化。
“是小卷毛！”小姑娘立刻認出了自己的羊，驚喜道：“就是它！就是它！”
隻見羊圈裡，赫然出現了三道虛影，或站或臥，正是三日前的景象。
隨即，這三隻羊被一道瘦小的身影趕出去，是小姑娘出門放羊了。
情景加速，三隻羊回來，又出去，回來，又出去。
終於，昨日半夜，隻見一道巨大的黑影從天而降，落在院子上空，隨即抓住一隻羊，忽的振翅飛向高空。
速度之快，那隻羊的叫聲都沒有來得及傳進主人家的耳中。
“這是什麼怪物？！”
村人們都看到了那道黑影，紛紛驚呼。
小姑娘也呆呆的，恐懼讓她不禁依偎進王婆子的懷裡。
“讓我瞧瞧。”韶音找到了罪魁禍首，再次催動回溯鏡，放慢速度觀看起來。
——
數十裡之外。
狹窄昏暗的山洞裡，蜷縮著一道人影。
“嘎嘎——”
一道高大臃腫的影子降落在洞口，遮住了光。隨即，這道影子小心縮起脖子，從洞口鑽進來。
“嘎嘎——”
影子張開手，竟是一扇厚重有力的翅膀，它用翅尖輕輕拂動人影。
終於，在它堅持不懈的拂動下，人影終於動了動，慢慢從臂彎中抬起頭。
“什麼事？”
這是一張少年的臉龐，傷痕累累，血汙遍布，卻不掩他眉目清雋，氣質如新雪。
“嘎嘎——”
影子收回翅膀，慢騰騰轉過身，再次縮起脖子，鑽出洞外。
少年微垂下頭，輕輕吸了口氣，一手捂住右側肋下，蓄力站起身。
劇痛瞬間襲來，他瘦削的身量晃了晃，等到站穩後，才慢慢邁步，走出洞外。
陽光傾灑，隻見他整個上半身幾乎被血浸透，腰腹處的青色外衫更是缺少一大塊，直接露出被鮮血染成暗紅色的裡衣。
少年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但是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仿佛這傷勢對他來說無足輕重。
“哪來的？”他看向空地上，那裡躺著一隻斷了氣的山羊。
山羊旁邊，赫然站著一隻高大的金雕，身高足有兩米餘，渾身的羽毛反射出銳利的金屬光澤，比刀片還鋒利。
它翅膀指向一邊，叫了兩聲：“嘎嘎——”
少年聽懂了，他頓時頭疼起來：“這是人家養的，你不能抓。”
“嘎嘎——”金雕回應道。你受了傷，要吃點好的補補，家養的比野生的好消化！
少年聽它振振有詞，更加頭痛，想叫它還回去，但看著山羊死得透透的樣子，他閉上眼睛，吸了口氣。
他摸遍渾身上下，無任何長物，隻有一塊玉佩。但這玉佩，卻是彆人的東西，早晚有一日，他要還回去的。
少年轉過身，吃力地邁步，走回山洞，從蜷身的角落裡摸出一把傘。
傘麵破破爛爛，有燒傷，有裂口，幾乎沒有幾片布料殘存。傘骨也折了大半，唯有傘柄還□□著，鑲嵌著幾粒紅寶石。
少年抿著唇，摳下來一粒。頓了頓，又按回去，換了一塊更小的。
他握在手裡，轉過身，又走出山洞。
金雕已經不耐煩了，扇著翅膀，腳爪不住騰挪。這個人類有吃的了，它自己還餓著肚子呢。
“把這個，送到你抓羊的那戶人家。”少年走到它跟前，將手掌攤開，露出一粒指甲蓋大小的紅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