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月裡春和日麗,懷溪殷家熱熱鬨鬨。無他,因今日裡他家的四姑太太回鄉省親,實在是一件喜事。
殷家在懷溪這地方也算是富足之家,隻可惜出身不高。
他家最早是小販出身,三代人齊心協力壯大了家業。到了殷老太爺這輩,主營桑茶生絲,捐了散秩,有了官身。
現在看著也是體麵士紳,見官可以不拜,過堂可以有座,但真論起祖上,比那世代詩書傳家的到底底蘊欠了許多。在讀書人眼裡不過暴發戶而已。
好在他家家風尚可,家業大了之後也並不欺淩鄉裡,反倒樂善好施,修橋鋪路,頗有賢名。如此,雖出身略差些,提到他家,讀書人也點點頭,稱一聲善。
尤其是老太爺的四女兒還高嫁了一戶真正的書香世家,更是讓人高看一眼。
說起來,都靠老太爺當年一念之仁。
那年京城有變,多少官兒被流放千裡,許多扛不住苦,死在路上。
老太爺那會兒年還年輕,行走在外,便遇上這麼一個。官差們隻等著那人死了便就地埋了再上路。老太爺瞧著那犯官隨行的男童淒苦中仍有一份鎮定堅毅,恰是他向往的那種“讀書人家的孩子”,一時動了善念,出錢給那犯官醫治,救了人一命。
本以為就這樣一段緣分隨風散了便散了,誰知數年後那犯官平反起複,特特來到懷溪尋找當年的恩人。
昔日的男童也已成少年,邊陲苦楚之地長大亦磨不去皎皎風姿。老太爺愛極。
許是太喜愛了,藏不住,叫人家看了出來。那父親便道:“當年若不是殷兄,我撐不到崖州。我若沒了,孤兒寡母恐也沒活路。這孩子的命是殷兄給的,便叫他給殷兄做個半子吧。”
一個女婿半個兒,所謂半子,便說的是女婿。
他已平反起複,論起門第,殷家根本攀不上。突然天降好姻緣,老太爺大喜。
兩家便結下婚姻,殷家正適齡的四姑娘就這樣做夢似的嫁到了官宦之家。
出嫁數年,如今四姑太太回鄉省親,殷家熱熱鬨鬨迎女兒。
隻這份熱鬨中,又有件不太愉快的小事——老太爺的三兒子殷三老爺的一個小妾燕姨娘過身了。
“非趕這時候,大喜的日子裡給人添堵。姨娘也太沒眼色了。”
“這話說得,誰能還選什麼日子死啊?”
“可老夫人因為這個事很不痛快,給了咱們夫人臉色看呢。”
“咱們爺原給夫人說,叫把姑娘養在她院裡,夫人本都答應了的,這下子不高興,又反悔了。”
“唉,咱們姑娘真是命不好……”
“那也怪不了彆人,隻怪她親生的娘咯。”
次間婢女們的聲音並不算輕,至少殷蒔躺在裡間裡能聽得清清楚楚。
她躺了兩天了,現在已經理清了身份關係——沒錯,她就是最後一句話裡的那個不能去怪彆人的“她”。她就是剛病逝的這位燕姨娘的親女兒,殷三老爺的女兒,閨名叫作殷蒔。
當然真正叫作“殷蒔”的小姑娘在親娘死的當晚就發高燒,魂魄已經被親娘一並帶去投胎了。
如今的殷蒔是從另一個世界穿越時空二次投胎到這裡的。
“話說,表少爺生得真是俊啊。”
婢女們以為殷蒔還在睡,偷閒聊天,興致勃勃。
“你瞅見了?”
“我在姑太太和表少爺進門的時候趴在廊窗上,偷偷地瞧見了一眼,真真生得好看。這要是長大了,不知道得好看到什麼樣呢。聽說沈姑爺就是個美男子。”
“我娘說,當年三姑太太、四姑太太都是該說親的年紀,老夫人說三姑太太嫡出,想把這門婚事給三姑太太。但老太爺安排了沈姑爺與兩位姑太太隔著池塘遠遠見了一麵。姑爺自己選中了四姑太太。”婢女壓低了聲音,“大家都說,反正都是商戶女又不是真的讀書人家還分什麼嫡庶,自然取相貌佳的那一個……”
“四姑太太是庶出,容貌出色,生出來表少爺當然也好看。”
“老夫人訓斥咱們夫人,哪是為著燕姨娘死的不是時候,是為著她親生的三姑太太去年才守了寡,庶出的四姑太太卻過得這樣好,帶得和她一母同胞的咱們爺也跟著受老太爺看重,老太太怎能不氣。”
“噓……”另一個婢女聽到這些話嚇了一跳,“彆叫姑娘聽見……”
“還在睡呢吧,我看看。”
講古的婢女也小心起來,因為她們伺候的這位姑娘今年八歲,正是小孩子愛學舌管不住嘴的年紀。萬一叫她聽了去在主人麵前學了去,受責罰的還是她們。
殷蒔剛穿過來沒兩天,原身還是小孩,留在腦子裡的信息太有限了。為著以後的生存,她還想知道更多的信息,聽見婢女進來,忙閉上眼睛裝睡。
婢女輕輕進來,撩開帳子瞧了她一眼,又輕輕出去,帶上槅扇門,說:“沒事,還睡呢。”
另一個婢女歎氣:“這麼小就沒了娘,可憐見的。”
剛才進過裡間的婢女嗤了一聲:“再可憐也是這家裡的姑娘,有我們生為奴婢的可憐?你那菩薩心收收吧。”
另一個啞了一下,道:“也是……”
接下去的閒聊卻沒什麼有用的信息了。
殷蒔睜開眼睛,凝視著那垂懸下來的百蝶紋的帳子。
很精致,就是擱在另外一個時空,這也稱得上是精美的工藝品了。
她這二次投胎投得不上不下的。
說“不上”,因為殷家祖上小販出身。要知道士農工商四等人,商人在最末等。且她父親殷三老爺是家中庶子,她呢,投成了這庶子的庶女。
但又說“不下”,是因為高祖時便辛勤,曾祖和祖父更是掙下厚厚一份家業,也捐了官身。雖然大穆朝捐官不能真的當官,隻有個散官的名頭,但到底改了出身。
因為家境富足,她這庶子的庶女在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這麼多房人中毫不顯眼,可也有金釵玉鐲,錦衣繡裙,生活無憂。
再怎麼樣,和次間裡幾個說閒話的奴婢比起來也是雲泥之彆。
這要還說投胎投得不好,就太矯情了。
殷蒔長長地吐出口氣。
她已經躺了兩天了,該起來了。
整理了腦海裡繼承的和這兩天聽婢女背後八卦收集的信息,殷蒔坐了起來,喚人:“來……咳,來人。”
次間的婢女們聽見聲音,推門進來:“姑娘可算起來了?好點沒?”
另一個婢女卻道:“起來了趕緊給夫人給報個安、磕個頭,讓爺和夫人曉得姑娘無事了,也好放心。”
“姑娘可快點好起來吧。如今彆的姑娘都往四姑太太跟前奉承,獨獨咱們這裡冷冷清清。”
“以後姨娘不在了,姑娘好壞全要看夫人的,若能得了四姑太太喜歡,說不得咱們夫人也要高看姑娘一眼。”
這個婢女就是背後講八卦的那個。殷蒔知道她叫青燕,是殷府裡的家生子。進門也不問她是否渴了餓了,先叨叨她錯失在高嫁了的四姑太太跟前露臉的機會。
這丫頭對“殷蒔”本人沒什麼心,但從利益計算的角度她說的又都是對的。
她作為殷蒔的丫頭,和殷蒔進退一體,殷蒔好她才能跟著好。
殷蒔並不反感這些算計。人在很多時候就是必須得算計著,才能獲取更大的利益,才能過得更好。
隻是……殷蒔抬頭看了一眼,那房梁上都描著漆、畫著畫。
那桌上擺著的是粉彩瓷器,青春可愛。
再看看眼前,兩個丫頭不管是真心對她好還是單純因為被安排到她這裡了沒彆的辦法,總之不管她們懷著什麼心思,都是伺候她生活起居的奴婢。
獨自擁有一間獨立的院落,餓不著,冷不著,還有人伺候——已經很好了。
真的很好了,沒必要再折騰。
所以,殷蒔雖然知道青燕說的是對的,但她內心權衡對比過付出和得到,覺得已經可以滿足於眼前,並不想如她期待的那樣做小伏低地去謀求一個“更好”。
就這樣吧。
“我渴。”殷蒔四平八穩地坐在床邊,並沒有被催促和恫嚇的慌張,甚至摸了摸自己的胃,抬頭對婢女說,“我還餓。”
都八歲了,怎麼這麼不曉事呢,光曉得吃吃喝喝。
上進的婢女遇上不上進的姑娘,青燕快被氣死了。
老太爺的四女兒嫁了京城沈氏,如今是沈夫人。
她是殷家女兒裡嫁得最好的,這門姻親令殷家臉上生光。更是令殷家在地方上有了一道護身符。殷家雖並不能仗勢做什麼惡,但以往許多不好解決的事,拿著親家公的名刺去投,就好解決得多了。
殷家這些年的發展,得沈家許多助力。
因此沈夫人雖人不在懷溪,懷溪的殷府裡卻保留了她從前的院子,並沒有分配給小輩們住。一切還維持著原來的樣子,時時有人打掃,便待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四姑太太省親用。
如今果然用上了。
沈夫人正在自己從前的院子裡招待親嫂子三夫人。
兄弟姐妹中,沈夫人和殷三老爺是一母同胞,三夫人是她親親的親嫂子,比旁的嫂嫂、弟妹們都要親一些。
三夫人帶了三房的兒女過來:“都過來。”
男孩也有,女孩也有,紛紛行禮,口稱:“姑母。”
不管嫡庶,這都是三哥的孩子,是沈夫人親親的親侄子、侄女。先前內廳裡其實見過,隻是當著老夫人的麵,沈夫人也不好獨獨與親哥的孩子親近,冷了旁的侄子侄女們。這會兒私下裡相見,看著這麼多孩子健康可愛,沈夫人喜笑開顏:“快過來,我瞧瞧。”
摸摸這個頭,問問那個話。似她這樣遠嫁的女兒一生回不了幾次娘家,更要與侄兒侄女們親熱親熱。
又喚了自己的兒子上前與表兄弟姐妹們廝見,叮囑:“這都是至親的人。”
雖不同姓,但這是母係血脈,小少年點點頭,一雙溫潤眸子掃過去,卻道:“怎還少了一個姐姐?”
連沈夫人都因為太高興沒發現。
也是因為孩子多,三爺有三個兒子五個女兒。都站在一塊,就是一堆孩子。
卻叫這表少爺發現少了個人。
三夫人正跟沈夫人說話,聞聲轉頭看去。
小少年生了張俊秀麵孔,眉眼尤其好看:“應該還有一位四姐姐,她怎地沒來?”
說話不疾不徐,沒有這年紀孩童常見的急躁。
目光投過來,一雙眸子晶瑩如玉,清亮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