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狄山還在說。
新任丞相莊青翟已經讀出皇帝臉上的真意,與當年清算太皇太後的勢力時,一樣的‘認真臉’。
二十年前。
莊青翟的禦史大夫之職,便是太皇太後安排,換言之,他就是被清算的那批人……
正因為經曆過,莊青翟才看出皇帝對和親是什麼態度。
他手捧笏板,正要起身。
未曾想。
莊青翟將動未動之際,已經有人先他一步,厲聲嗬斥道:“愚儒!”
“送一個公主過去,隻會換來匈奴人的變本加厲。”禦史大夫張湯斜了狄山一眼,“愚蠢無知!”
這話……
可就是妥妥的人身攻擊了,狄山哪能忍,麵色漲紅,當庭回懟:“你——!”
“下官確實是愚忠,卻遠不及你張湯的詐忠!”
兩人互不統屬,又是百官當麵,彆的不行,此類大庭廣眾博聲望的舉動,儒生行的很。
正合了狄山心意。
這位博士一開口,依舊是長篇大論,翻起了張湯當酷吏時的舊賬,抓住心腸奸惡猛批。
而張湯。
除了開頭那一句,再沒理這位一眼。
“好了。”
還是龍榻上的皇帝攔了一手,對著狄山和善道:“博士的話朕聽懂了,你有保境安民之心,而且能力出眾。”
“擔任博士,實在屈才!”
“這樣,朕外放你為邊郡郡守,酒泉郡最近屢受匈奴騷擾,你去正合適。”
邊……邊郡郡守?
酒泉?
狄山一臉錯愕,不知道陛下為何突然就從和親,說到了外放,還讓自己去邊郡抵抗匈奴人?
可他一個博士,儒家經義信手拈來,但外放……
“陛下。”
狄山拱手道:“臣不通軍政,難以治理一郡之地。”
“那就一個縣。”皇帝接著便來。
“額……”
狄山臉色有些難堪了,“陛下,一縣恐怕也不能。”
聞言。
劉徹緊緊盯住他,斬釘截鐵道:“一個烽障,不能再小!你即刻啟程,趕赴酒泉!”
這頭話罷,皇帝身邊的宦者令已經揮手,有內侍立刻上殿,將狄山半扶半架。
他麵色驚恐,還想大叫,可宮裡當差的太監多機靈,早就有一人捂嘴,三兩步便把人拉出了大殿。
到了此刻。
此情此景,仿佛正映襯了先前某人的某一句話:“愚蠢無知!”
蠢人始終有,朝堂特彆多。
以前不常見,隻是皇帝清理的勤而已,呐,就和今天一樣……
無需多說。
先前還站出來支持和親的汲黯,已經繃著臉坐了回去。
看著自己那位潛邸舊人坐回原位,劉徹才慢悠悠問道:“諸卿,和親一事,還有誰讚同?”
“沒有?”
說到這兒,他擠出一個笑容,“既然沒有,就請列位記住驃騎將軍剛才的話。”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劉徹臉色驟寒,聲音猛地揚起:“祖宗們的恥辱,朕沒忘,一天都沒有!”
吼聲在殿內回蕩。
群臣無不麵露肅然,正襟危坐。
皇帝視線環顧一周,確定所有人都領會到自己的意思,方才冷聲道:“議下一件!”
就這樣。
一個在文景時期需要鄭重其事對待、討論十天半個月的議題——與匈奴和親。
在當今,短短半刻鐘便翻篇了。
究其根本。
正是數次對匈奴出兵,一場場勝仗打出來的底氣!
皇帝特地壓製住大將軍、驃騎將軍等武將開口,就是想看看,到了今日,還有多少人愚不可及……
張湯的評價太貼切,簡直說到了龍榻上那位的心縫裡。
而之後的議事中。
禦史大夫仍在以精準、平穩的水平發揮這項能力,就像‘和親’事宜,張湯一開口,便附和皇帝心意。
這是十數年君臣相處,磨煉出的能力,旁人學不來。
誰學不來?
新丞相,莊青翟!
禦史大夫琢磨上意太快、太準,根本不給丞相開口的機會。
一場朝會下來。
莊青翟儘是在皺眉、起身、坐下之間徘徊。
反觀張湯,一件件政務處理的遊刃有餘,給的建議也恰到好處,朝會上附和他的人不在少數。
禦史大夫逐漸主導了朝議……
以至於整場朝會結束,百官們對新丞相都沒什麼印象,直到散朝,眾人這才猛然回神。
嘶!
禦史大夫好像和丞相不太對付?
以前張湯可沒有這麼活躍,往日除非陛下問起,或者事關刑律,否則張湯不會多嘴。
可今天,外交、財政、邊事等等,全都管了個遍!
這……哪是禦史大夫的活,分明是人家丞相的活計啊?
散朝時。
莊青翟的陰沉臉色證實了群臣的猜測,不一會兒,三公不和的消息,便通過下朝後三三兩兩的小團體散播開。
宣室殿外。
此刻正有一個三人小團夥。
參與者,有一直等在這兒的太子,還有剛剛下朝的大將軍、驃騎將軍。
劉據是來打聽少傅第一天上朝的情況,衛青描述的很委婉,霍去病就直接的多。
“伱那位前少傅,被張湯盯上了!”
“話說……”
霍去病看向劉據,疑道:“你收了張湯的兒子作賓客,他們兩人鬥起來,你幫誰?”
這個問題問得好,劉據竟然無言以對。
好在尷尬時,衛青替他解了圍,“我們還有軍務在身,便不多留……”
說話間。
衛青注意到丞相的身影過來,拍了拍劉據肩膀,與霍去病先走一步。
等到莊青翟走近,他拱了拱手,又歎了口氣。
“讓殿下見笑了。”
“唉。”劉據回以苦笑。
師徒兩人並排走在未央宮的廊道上,莊青翟知道太子所來為何,也不讓他為難,率先說道:
“臣是臣,殿下是殿下,無需多做什麼,以免寒了太子宮屬僚的心,與張湯的恩怨我會處理。”
“張賀那邊……”
這位前太子少傅正說著呢,冷不丁的,突然聽到劉據開口:“少傅,要不你把丞相之位辭了吧!”
辭官?
還是丞相之位?
莊青翟愣了一瞬,隨即停住腳步,怔怔地望著劉據,“何出此言?”
這個問題也問得好,劉據……能答。
但得先編編。
丞相這個位子落到莊青翟頭上時,一開始,劉據就有不妙的感覺,等今天打聽完朝堂上的‘不對付’。
他更加確信,哪是不妙?
是非常不妙!
先前霍去病問,張湯跟莊青翟鬥起來,自己幫誰,論親疏遠近,劉據應該是偏向莊青翟,助他坐穩丞相大位。
但是。
搶了丞相位,不一定是在幫他。
而是將他往斷頭台上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