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手托舉起那兩件信物,“濟東王說,隻是想跟丞相交個朋友,東西收不收,全憑您心意。”
李蔡身形動都沒動,看向玉佩、錦帛的目光。
避如蛇蠍!
屋內寂靜了好一會兒,適才聽到李蔡不善的問道:“此種事,濟東王竟托於你手?”
聽出了丞相的不信任,卓承業沒有絲毫驚慌,先將那兩件物事放於案幾,之後推金山倒玉柱,杵地大拜。
此時。
這位卓氏家主的語氣才有了波動,似一種悲憤至極的低泣,又似一種走投無路、死死壓抑的癲狂。
“我曾托人找過太子宮,期望攀附一二,太子卻將我家視如敝屣,深恨之!”
“遂各家選我為丞相帶話,此為其一。”
“其二。”
“我卓氏向來奉公守法,從未有過任何作奸犯科之舉,然朝廷不公,奸臣當道,欲要破我家門、殺我子弟!”
“更恨!”
卓承業那跪倒在地的發福身體,此刻微微抖動,仇恨的話語在屋內悶響。
“如今休說是諸侯王,就算是前朝餘孽,他隻要敢來找,我就敢應!”
“我要求活,替我卓氏求活!”
“一個垂死掙紮的人,一個被朝廷逼上絕路的人,我敢斷定,若非時間倉促,來找我的諸侯王,絕不止濟東王一個!”
對方的解釋,李蔡信了,對方的請求,他也聽明白了。
人人都有所求。
豪族們不喜當今太子,想扶持新君。
濟東王不甘寂寞,或者說,大漢的諸侯王們,就沒有安分守己的,都想摸一摸未央宮裡的那個位子。
而卓承業。
他的想法最簡單,他想求活……
李蔡沒有一口答應,也沒有一口回絕,丞相隻是靜靜地坐著,丞相這一刻想了很多。
想到了額頭上時不時隱隱作痛。
又想到了自己閉門思過時,陛下卻在給太子修建博望苑,嗬,博望苑。
難道肆無忌憚、當街行凶的人,不是太子?
**裸的偏袒。
陛下連一絲遮掩都不願做、一點臉麵都不給自己留!?
此時屋內唯有兩人,一個跪著,所以無人看到李蔡臉上擠作一團的猙獰,以及心中翻騰的怨念!
世間事,就是如此奇妙。
殺雞儆猴裡,如果你是殺雞的人,或者旁觀者,敘述時自然可以輕鬆幽默,甚至是調侃。
但殺意落在雞身上,卻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絕望。
絕望過後……
他會死命的掙紮、嘶吼!
而是是非非中,也有兩麵,劉據認為李蔡先出手,自己是有仇報仇,劉據的關注點在這兒。
但李蔡的關注點在於……我是三公、是丞相,都被人當街打了,陛下卻毫不掩飾的厚此薄彼,置我的臉麵於何地!?
矛盾嗎?可笑嗎?
或許有吧。
事物能被分為兩麵、乃至多麵,歸根究底,還是看待事物的人……
人,是複雜的。
今日如果換了公孫弘在此,他不會落了個和李蔡一樣的狼狽處境,因為公孫弘一輩子都在官場裡打滾。
他圓滑、狡猾、巨奸大猾!
可李蔡呢。
元狩元年棄武從政,提拔為禦史大夫,元狩二年遷丞相,他在朝堂上的經曆,滿打滿算不到三年!
而三年前。
李蔡一直在從軍,在軍營握刀、握矛、握弓,唯獨沒有像公孫弘一樣握筆杆子……
不是說誰坐上了丞相的位子,沾上了‘丞相’兩個字,他立馬就能算無遺策、玩轉廟堂、有高超的政治智慧。
丞相二字,給他提供的是權力、地位。
絕不會提供腦子!
昔日的丞相田蚡對淮南王說:“今上無太子……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誰立者。”
舅舅認為外甥無後,所以為自己另尋金主。
這位當丞相的舅舅,有腦子嗎?
不知道。
田蚡已經死去多年,李蔡無從問起,他隻知道,自己不是陛下的舅舅,也不是陛下的兒子。
另尋金主不至於,有些事情,他以前碰都不會碰,但以後,多個朋友也無妨……
“東西留下,我知道你想求什麼,老夫會壓下大農丞的呈請,替你家開脫的。”
話罷。
李蔡揮了揮手。
卓承業顫巍巍爬起,壓下悸動,“丞相大恩,卓氏沒齒難忘,不日便將家資奉上,以謝恩德!”
見丞相已經不耐煩,卓承業不再多言,深施一禮後,恭敬告退。
出了內室。
李府家丁在前引路,卓承業揉了揉臉頰,強顏歡笑,不讓人看出他先前的表情。
一路穿堂過院,趁著夜色,從後門而出。
“多謝。”
出門前,卓承業拱了拱手,低聲道了一句。
出門後。
他一人穿行於漆黑的小巷,繞了幾圈,行了半刻鐘,方才見到一盞火光,那是送他來的馬車。
車夫撩開車簾,卓承業上了車輿。
撲通。
又跪了……
端坐內裡的太子劉據,拍了拍左側錦榻,示意他自己坐,“東西收了?”
“回殿下,收了!”
待卓承業小心坐定,透過簾外點點光芒,適才看清他麵無血色,額頭儘是細密汗珠。
“孔僅那裡,孤已經替你處理妥當,隻要你家帶頭支持鹽鐵專賣,他不會再追著卓氏不放。”
“等事件平息後,讓伱兒子去博望苑自薦,孤會予以重用,日後你家也不必再從商……”
卓承業聞言,眼中爆射精光,急忙施禮。
“多謝殿下!”
劉據點了點頭,“之後的事情,你知道怎麼辦吧?”
“知道!”卓承業應完一聲,再不多說,轉身便下了車輿,隱入黑暗中。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劉據自語一聲,“倒是個人物。”
“殿下。”
在前扮作車夫的金日磾側了側頭,肅聲道:“事後啟用卓氏子弟,恐怕會被人猜到此事有太子宮插手……”
他未儘之意。
是棄卓氏於不顧,最好能將卓氏處理掉,以防萬一!
“不。”
劉據搖了搖頭,這麼坐固然保險,但貽害無窮,人無信不立,以後再想讓人為自己賣命,可就難如登天。
不過這是心裡話。
他嘴裡說的是:“被人猜到又如何?孤與丞相有仇,報仇有錯嗎?”
沒錯。
九世之仇尤可報也,是當下最至高無上的行為正確!
“丞相與諸侯王結交,那是不可爭辯的事實,彆人猜到其間有太子宮身影也無妨。”
“甚至,猜到更好,讓他們以後再想對孤出手,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斤兩!”
“回宮……”
是夜,卓氏家主卓承業,入廷尉府。
告發丞相李蔡,勾結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