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太子端端正正坐於禦階右側,今天麵聖沒有被罰跪。
皇帝也沒有了昨夜的種種失態,坦然平靜地注視著下首,敲了敲禦案上的一遝紙張。
“你知道這東西的重要性嗎?”
“知道。”
劉徹直入正題,劉據自然也不拖拉,“兒臣都說了,我獻的是真祥瑞。”
祥瑞。
吉祥的征兆,一般指自然現象,例如五彩斑斕的雲、五顏六色的黑、五爪雙頭的烏龜,等等諸如此類吧。
紙張,人造物,按理不能描述為祥瑞。
但有了少翁獻的那顆‘仙丹’打底,劉據借此攀一攀這兩個字眼,也沒問題。
再次聽到‘祥瑞’二字,皇帝沒有被冒犯的惱怒了,反而重重點向劉據,凜然道:
“此物比世間任何祥瑞,都強一萬倍!”
昨日連夜召回太子宮的匠人,詢問得知,太子督造的記字器物,竟然是樹皮做的!
原料低廉,工序還不繁瑣,書寫功效遠超竹簡,能與錦帛比肩。
然而。
即使是皇帝平常下詔書,除非有重大事件,能不用錦帛便不用,錦帛何其貴?
而那樹皮做的玩意兒,又是何其的便宜!?
在工藝、原料極致的簡易下,皇帝僅僅是怔了一瞬,立即便反應過來此物的價值所在——
提升皇權!
注意,不是朝廷,是皇帝個人的權力,皇權!
如果將視野抬高,與皇帝私人權柄對立的,是朝廷百官、乃至整體天下官僚的權益。
在長安、京畿等皇帝眼皮子底下,皇權是顯著壓過‘官權’的,哪個臣子有錯,皇帝順手就給擼了。
但在千裡之外。
皇帝看不見、顧不上的地方,比如一地縣丞、賊曹、小吏等,都是地方官自行賞罰任免。
在官官相護、煙親勾連、貪汙受賄的因素影響下,地方官吏往往結成一套嚴密、持久的關係網。
有多持久?
“孝文時,吏居官者或長子孫,以官為氏,倉氏、庫氏則倉庫吏之後也。”
自己擔任的官職能傳於子孫,甚至可以將某一官職,當作家族的姓氏!
管倉庫的,家族代代都能管倉庫。
遂以倉、庫為姓……
官職理論上不能世襲,但現實裡,它確實成了類似王爵、列侯的世襲職位!
文景兩帝時,倡導無為而治,知曉此類現象也不會插手,劉徹登基後,想插手,卻無能為力。
因為哪怕他直接乾預,此類數以萬計的地方官吏,也得從地方上挑選人擔任。
到這個步驟,問題就來了。
皇帝不可能認識地方上的所有人才,遂讓地方官舉薦,可他們舉薦上來的,就是那些在世襲的!
其中有黑幕嗎?
應該是有的……
但劉徹清楚,更多還是無奈,郡國中,能識文斷字的人才就那麼點,不選他們還能選誰?
從此處來看。
皇帝其實是被官員變相‘綁架’了……
你以為大漢的官員動不動來個掛印辭官,是誰給他們的勇氣?是物以稀為貴啊!
說到此處。
話題便拉了回來。
如果能擴大人才基數,皇帝可選擇的備選官員增多,那鞭長莫及與放任自流的情況就能有很大改善。
屆時。
便不再是地方官舉薦哪個,皇帝就得用哪個。
劉徹甚至想的更多,一旦有了更多人才,改一改官員選拔的方式都不成問題。
征辟。
皇帝征召稱‘征’,官員征召稱‘辟’,官員怎麼能和皇帝享有一樣的權力呢……
宣室殿內。
“此物叫何名?”
“紙,絮渣之意。”劉據答道。
劉徹想起匠人說的製作之法,點了點頭,“很貼切。”
隨即揮了揮衣袖,將殿內閒雜人等驅逐出去,言語依舊直截了當:“這個紙,朕有大用!”
“想必你也猜到了,朕要用它推廣經義,為國養才!”
說著。
他盯住劉據,認真道:“此物與馬具不同,影響很大,能因此受惠,同樣,也能招致敵意,好與壞皆有。”
“要不要擔下這個名頭,你是儲君,你自己抉擇。”
“無論選哪一個…”
劉徹頓了頓,肅穆言道:“朕都可以告訴你,隻要朕在一日,天大的敵意都翻不起浪花!”
想打破一個舊有的製度,必會引來相關利益者的敵視,紙張推廣,誰的利益會受到損害?
少部分掌控知識的人!
具體到大漢,便是那些握有大量竹簡,當得起‘汗牛充棟’形容的豪強大家!
曆史上,蔡倫革新造紙工藝數十、乃至上百年後,紙張才真正推廣開來,為什麼?
一則,那時的紙張質量確實不行。
二則,便是人為阻礙。
前者。
對劉據來說不是問題,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用神農嘗百草,便知道桑皮、竹子可造紙。
製造工藝裡,也不用添加什麼漁網、碎布,而是去皮、發酵、蒸煮、過濾、晾曬一步到位!
紙張質量絕對過關。
可後者,豪強大家的敵意。
皇帝老爹已經暗示……不,都不能算暗示了,是明示!他的態度很簡單,通俗來講,便是:
“朕的兒子,不能慫!”
不用他說,劉據也沒慫過啊……
但見太子昂然一笑:“兒臣發明的紙張,名頭自然是兒臣來領,至於敵意,他來任他來!”
“父皇儘管將紙張推行全國,這好處,我拿定了!”
話罷。
坐於上首的劉徹,眼中明顯流露出滿意之色。
敲定了大事,他臉上的嚴肅減去幾分,拿起一張白紙,多了些似笑非笑的表情。
“推行全國的安排,先等一等,此事是百年大計,不急於一時,現在嘛……”
說到這兒。
劉徹從龍榻上站起,徐徐漫步到大殿中央,嘴裡講起不相關的話題。
“再過一段時間,就是各地諸侯王入京朝見的日子,朕本想著,用上林苑的白鹿皮製幣,作價四十萬錢。”
“強令諸王們朝見時奉上白鹿幣。”
“但現在,朕改主意了!”
他將手中的紙張舉起,對著日光,仿佛在看其中的紋理,“嗬,白鹿皮,哪有樹皮多?”
“朕的叔伯兄弟們,一年年積攢下來的錢糧堆成山,也該替朝廷分分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