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元年,夏五月。
長安。
未央宮。
“殿下,還請稍待片刻……”應話的內侍微微躬身,朝裡間示意了一眼。
宣室殿內,隱約能聽到皇帝與人交談的聲音。
“無妨。”
劉據擺了擺手,他本就不急,既然便宜老爹在處理朝政,等會兒便等會兒。
反正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來到這個時代不過月餘,得益於劉據的身份,閒得發慌時,他也慢慢摸清了自身處境。
怎麼說呢,應該是:
喜憂參半!
喜,源於今朝乃是一個豪傑輩出的時代,編撰《史記》的司馬遷、推崇儒術的董仲舒、打通絲綢之路的張騫、難封的李廣……等等等等,數不勝數。
而最閃耀的。
莫過於七入漠北的衛青,封狼居胥的霍去病!
能與他們同在時代浪潮**舞,實話實說,劉據很興奮。
當然。
兩個最閃耀的帝國雙壁,一個是他親舅舅,一個是他大表哥,那便讓劉據更興奮了……
說完了喜,之後自然是憂。
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推動時代浪潮滾滾向前的那位,也就是劉據的便宜老爹,正是劉據淡淡憂傷的來源。
沒啥特殊理由。
就因為他叫劉據,老爹叫劉徹!
後世被稱為漢武帝的男人,確實猛地一塌糊塗,按說虎父無犬子,可父親太‘虎’,子不一定承受得住。
始皇帝就是個前車之鑒,公子扶蘇什麼下場?
如果說這還是個例,那後麵的李世明、朱元璋,他們的原裝太子又怎麼說?
都不需要細思極恐,再聯想自身。
劉據的命運軌跡,就是朝著這條道一路狂奔的!
隨著便宜老爹的一句‘子不類父’,父子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以至於最後引發了一場悲劇……
念及此處,劉據輕籲口氣。
公子扶蘇是沒得救了,但他這個太子劉據,應該……不,是肯定能挽救,說不準,還能大有作為。
因為,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
收拾心情,收回思緒。
劉據不再胡思亂想,靜立期間,依稀聽到殿內談話的尾聲。
“淮南王被舉報謀反,想必確有其事,陛下,臣願趕赴淮南國,查辦此案!”
這句話罷,一道低沉渾厚的嗓音隨之響起,“既如此……廷尉就走一遭吧。”
“喏!”
不多時,一位身形瘦削的大臣走出宣室殿。
看見在外候著的劉據時,對方抬了抬眉,拱手一揖,並未交談,見禮後徑自離去。
劉據也不以為意,邁步入殿。
“見過父皇,兒臣…”
他今日來此,是想出宮找霍去病,可拘禮請求的話才說一半,抬眼,便對上一雙淡漠、冰冷的眸子!
這一瞬。
劉據心跳都漏了半拍,一時語塞。
禦案後的那位中年人,察覺到氣氛不對,也意識到來者是誰,當即調整了與臣子問對時的神態,臉色溫和許多。
“來。”
劉徹拍了拍身旁,示意上前來坐,“你已經是儲君,日後當有儲君的樣子,父皇今天就先教你一事。”
老爹情緒明顯不對頭,估摸著,跟之前談論的謀反案有關,劉據識趣地規規矩矩坐在龍榻旁。
做認真傾聽狀。
皇帝舉目眺望殿外,頓了頓,方才道:“記著,為君者,第一件事,便是喜怒不形於色。”
“臣子可以語塞,但君,永遠不行,即使錯了,也要說到底!”
“可記著了?”
當兒子的沒法去深究這話教給一個少年郎,是不是太早熟了點,唯有應道:
“是,兒臣謹記。”
“恩,來了就在旁看看朕處理奏疏,有利無害。”劉徹拿起案頭一卷竹簡,沉下臉來,自顧自埋首案牘。
然而隻有他自己清楚,眼睛盯著奏疏,心裡卻在盤算著彆的。
皇帝今天確實情緒不佳。
或者說,如果此時不是太子在場,皇帝早已震怒!
淮南王劉安被自己孫子揭發,正蓄意謀反,此事以前就有苗頭,皇帝並不意外,更不會因此生氣。
令他真正生氣的原因,是剛剛得知,多年前,丞相田蚡曾對淮南王說過一句承諾。
一句大逆不道的承諾——
“今上無太子,一旦宮車晏駕,當由高皇帝親孫,淮南王劉安繼位!”
朕還沒死,就惦記皇位?
想到此處,劉徹眼神不由地陰鬱起來,殺心自起,“田蚡若還在世,當誅全族!”
縱使,田蚡是他的舅舅……
逝者已去,皇帝便不再繼續追究,但對於他們居心叵測的根由,他還是在意的。
否則,為何要喚來劉據同坐?
無非是皇帝潛意識在對世人宣告:“當年無太子,現在,有了!”
相比於文帝十四五歲成婚生子,劉徹也是十五歲左右成婚,可擁有第一個男丁,卻到了二十九歲。
這年齡,在當下都能評價一句——老來得子!
至於早婚晚育的原因,涉及到劉徹剛登基時,與三個女人的極限拉扯,愛恨情仇太多,不提也罷。
總之。
國無儲君,妖孽四起。
皇帝的舅舅都能當內賊,諸侯王更是蠢蠢欲動!
直到月餘前,劉徹終於冊立了皇太子,國本稍安,想到這兒,他放下手中竹簡,眼神微眯。
‘淮南皇叔這是見勢不妙,要狗急跳牆?’
‘哼!’
‘狼子野心!’
這時,身旁傳來一道弱弱的問詢聲,“父皇?”
今兒很不對勁,劉據挨在便宜老爹身邊,隻感一陣冷一陣寒的,實在受不了變化多端的‘父愛’,他忍不住出聲試探道。
劉徹扭頭看去,便見一張強裝憂慮的小臉,頗有種人小鬼大的味道。
“嗐!”
皇帝見狀,啞然失笑,心說朕這是在乾什麼,太子年幼,再大的風浪也還輪不到他頂。
劉徹壓下那點因為當年舊言,引發的應激反應。
“行了。”揮揮衣袖,恢複以往的隨意作態,“知道你不是來找朕的,要出宮?”
劉據見老爹恢複了點人味,忙道:“回父皇,今天表兄準備教我射箭!”
“喔,去吧。”
出宮找霍去病,皇帝自無不允,劉據施了一禮,又道了一句謝父皇,隨即抬腿就往外跑。
彎弓搭箭不知比宣室坐蠟強多少倍,劉據是一刻都不想在這兒多待。
空曠肅靜的大殿內,望著太子離去的背影,皇帝沉默少許,他仿佛看見自己幼年的影子,同樣好動跳脫,一般無二……
不過。
感懷隻是一時,理性才是皇帝的永恒。
劉徹重新拿起奏疏,拋開雜念,正欲提筆批閱,忽然間,他皺了皺眉,想到什麼。
隨即朝殿外吩咐了一句。
……
“什麼!?”
未央宮,北宮門處,劉據正朝一青年武將,發出驚歎。
那扶劍青年以為太子沒聽清,再次稟道:“回殿下,臣,侍郎蘇武,奉命護衛殿下出宮!”
蘇武,北海牧羊那個?
劉據上下打量著這位,年紀輕輕,身姿挺拔,全然沒有語文課本裡的那副老態。
瞧了半晌,他就自己反應過來。
是了。
現在這年頭,人家蘇武還是年輕小夥子呢。
“不錯、不錯。”宮門下,劉據頻頻點頭,今兒個皇帝老爹的怪異令他不高興,但皇帝老爹派來的護衛,他很喜歡。
“蘇侍郎,且上車駕來,為孤禦者。”
“走!”